提示:本文包含强剧透,谨慎阅读
丧母
铃芽是一位失去了母亲的女孩,最重要的是他的母亲还不是因为婚姻破裂等原因「离开」她的,而是被死亡所带走的。这是剧情推动的源动力。
传统心理分析学说(弗洛伊德派)对丧母并没有详尽或者站在理论高度的叙述,但是拉康主义心理分析学派却把丧母拉到了自己理论起点的高度。拉康认为「丧母」是人在世界之中不断与失去感相逢的原因。要说清楚这一点,我们必须先非常简单地阐述一下拉康对婴儿成长过程的描述。
拉康认为在早期几个月的时候,婴儿会把自己和周围环境看作是一个随机、碎片化的形态,没有区分自己和环境的能力。在六到八个月后婴儿会进入一种被称作的“镜像阶段”(Mirror Stage)的阶段,婴儿好像可以在镜子里发现自己,把自己和周围区分开一样开始有了整体的自我意识,把自己从一个无形的、碎片化的群体中提取(注意是提取,而不是独立)出来。
这时的婴儿还没有学会语言,所以她/他处于一种拉康所称的“图像秩序”中,即婴儿通过图像而非语言来体验世界。这是一个充满完整性、完整性和愉悦的世界,因为伴随婴儿将自己视为个体而来的是自己可以对整个环境控制的错觉。婴儿仍然感知自己是整个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与其母亲的连结中,婴儿感觉母亲是我所需要的一切,我是母亲所需要的一切。拉康将这种经历称为“The Desire of the Mother”(双关语,既可以解释成「母亲的欲望」亦可以解释成「对母亲的欲望」),即母亲对孩子的欲望和孩子对母亲的欲望。这样的双向欲望会一直持续到婴儿习得语言为止。
习得语言之后,婴儿便进入了一种被称作“符号秩序”的世界,这是一个由语言和符号组成的世界,这是一个分离和失去的世界,在所有分离中最大的分离是与母亲在”想象秩序”中体验到的亲密连结的分离。因为习得语言的本质是自我区隔的固定。作为婴儿其终于认识到「我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我”是“我”,而不是“你”),我有性别(我是女孩**,不是男孩),我和母亲的关系,「母亲不是我的,也是父亲的;或者母亲就是母亲,不是我的」。对于拉康而言,这种分离(与母亲的分离)构成了我们最重要的失落经验。紧接着,我们会寻求大小不一的替代品来填补失去母亲的连结带来的空缺。或许我会找到完美的伴侣重新体验连结的感觉;或许我会努力赚更多的钱;或者许我改变宗教信仰;或许我想办法变得更好看、更受欢迎;或者我要买更豪华的汽车、更大的房子。总而言之我们会开始尝试符号秩序体系下可以尝试的一切来重新获得那种连结的感觉。
于是动画情节里,铃芽开始的丧母便充当了她其后追寻草太最重要的理由。追寻不光是追寻,更是弥补那种「失去与母亲连结」的缺憾。依此来说,在新海诚这部动漫里的铃芽其实正是心理分析(无所谓这个理论对还是错)领域里最典型的个体。
符号
三只腿的椅子是动漫里很重要的一个符号,其一方面是铃芽的母亲留给铃芽的遗物,另一方面又变成了铃芽所爱的男人化身,这实在很有意思,我们可以用拉康的「小它物」(Objet petit a)这个概念来统一起这两方面,并对这个符号给出一个解释。
所谓小它物的概念解释起来相当复杂,简而言之我们可以把他理解成指的是那一个只属于我,只影响我的东西。换句话说,小它物是一个能唤起我对已经失去的东西的欲望的物品。比如在普鲁斯特的著名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叙述者第一次品尝到一个叫做玛德莲的小茶点时,他的思绪一下子愉悦地回到了童年,一瞬间他被生动的回忆淹没了。在这里,玛德连便可以称作是一个「小它物」。
我们在前文所说,在《铃芽之旅》中,这个椅子有两种含义:妈妈的遗物与所爱男人的化身。这两种含义背后其实都是拉康所谓失去的欲望。第一个自不必说,妈妈已经死了,这是她最后留下的东西。第二个象征了所爱之人已经失去了的身体。所爱之人变成了椅子,他开始吸引铃芽(“他好帅”)的那个身体便也随之消失了。
在这里我还想聊一下椅子三条腿的可能含义。我们如果把椅子当成一种符号式的呈现,那么三条腿的椅子在这里简直是天才的设计。第一它可以在故事上直观的呈现草太的精神状态(清醒的时候是直立着的椅子,失去意识时椅子倒下来),第二它又和它自身的内涵(失去)有一种一致性(这是一把残缺的椅子)。
也许我们还可以聊聊这把椅子和铃芽潜意识的关系。拉康曾说潜意识就像语言(“the unconscious is structured like a language”)。这句话解释起来比较复杂,但至少在隐喻和借代两方面来说,潜意识类似于语言,这两种过程都暗示了一种损失或缺乏的状态。举个例子,当我们说:我对你的爱就像玫瑰。(My lo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并不是说我的爱像一株玫瑰,而是说我的爱具有玫瑰的特性(美丽、刺人、芳香),这里物质意义上的玫瑰就消失了,留在内容里的是符号化的玫瑰。放在《铃芽之旅》里来说,如果我们说创作者的意图是拿这把三个腿的椅子来比喻了母爱,那么这把椅子的特性也可以说明在铃芽心中对于母爱的感觉——残缺了。
另一方面来说这把椅子又是草太的化身,换句话说,是他的「借代」。这样的借代也寓意着一种「缺席」,草太在片中大部分时间里并没有以铃芽理想的方式出现。铃芽于是有了让他恢复原样(取得圆满)的欲望。这是经典心理分析学派意义上的爱欲。
于是这把椅子就变成了两位心理分析学派大师归纳的本能的综合体(弥补失去母亲的缺憾以及爱本能)。也就是说,这把椅子本身就是铃芽潜意识的外化。
在整个片子里,她一直在带着自己的潜意识到处行走。
爱与死
心理分析学说里最有意思的一点是它认为与死相对的并不是生,而是爱。在传统心理分析学说也就是弗洛伊德学派中,人类被分析出有两种本能:死本能(Death Drive)和爱本能(Ero)。
弗洛伊德本身并没有对这两种本能有详细的叙述,因为当我们将一种东西看作一种本能时,即认为它是一种自然而然、不可避免的事情时,我们就实质上免去了深入探究此事物的责任,也不必试图改变它。这种想法让我们逃脱了思考死亡和爱欲的内在机制和寻找对抗死亡和爱欲的方法。
实质上,弗洛伊德将爱欲驱动视为支持生命的力量,它驱使个体追求快乐、爱和创造性。这个驱动力与快乐原则和本我有关,即寻求满足我们的欲望。
而我们看到的在动漫里驱使铃芽在「往门」里把冥界里把草太(死)救出来的那个动力就是「爱」。
所以我们不妨把最后的那段大决战,那种华美的特效和热血的怒吼看作是爱与死相互冲突、相互斗争的具象化呈现。
尾声
这是一篇备忘录式的文章,主要是想借文章实际运用一下自己最近看文学理论书籍所学的一些理论和思考方法。
心理分析文学批评是一个相对复杂的批评领域,文章篇幅所限,我既无法完全展开故事里所有隐喻和象征(比如猫咪、地震、恐惧、妇女议题),也无法详尽说明理论的精妙和术语名词。很多东西也许还需要进一步的挖掘。
最后,真心希望文章可以给大家带来一些看片子的新方法和角度。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