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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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月亮

在赤道上的第一座太空电梯建成一年半后,一辆大巴车开到重兵把守的基地门口;从最近的城市抵达这里只有一条公路,值班的士兵们远远的便看见了它,随后驻扎的整支军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开始无声而流畅缓慢地运作起来:他们没有接到通知说今天会来一辆大巴车。司机在大门口停下车,举着一张绿色的纸从车上下来,这是一张临时通行证,警报系统也给大巴亮了绿灯,士兵便只好放行。不少士兵始终紧盯着大巴的位置,他们在战场上磨练出的直觉让他们心神不宁,他们感觉战争即将来临,但这场战争却会和他们毫无关系。

大巴车直接在太空电梯的出发大厅门口停了下来,从车上涌出一群面色青灰的中年人,一部分人精神不错,直接大步向着出发大厅走去,其中大部分是亚裔,但不少人打着哈欠,最为滑稽的是其中一位还带着一顶深蓝色的斑点睡帽。这些人是现今世界上最为著名的一批脑科学家,他们在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被联合国从自己所在的城市中带走,搭乘军方的飞机前往中国广州,又搭乘着同一航班抵达非洲,最后由大巴车送达太空电梯前。

“怎么只看到我们这一批人,我记得大卫也被带走了,大卫·马威斯,有人记得吗,我们学校的计算机教授,我和他住的很近。”戴着睡帽的人对着周围的人问道,他叫安德鲁·斯蒂芬森,刚刚当选了美国国家医学院的院士。

“我路上问过了,联合国是按专业来分的,我们搞大脑的是一批,搞计算机的是另一批,应该都会很快过来。”回答的人带有一点日式口音,他叫伊藤拓真,在去年因为对阿尔茨海默症作用机制的详细研究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安德鲁点了点头,随后不再说话。

“各位教授请先进到里边,我们需要做一个简单的培训,再搭乘电梯。”联合国驻太空电梯代表和太空电梯的总负责人从大厅里出来,像是导游一般领着科学家们进去。他们在凌晨接到消息说今天会有一辆大巴车抵达这里,具体时间待定,需要他们随时做好准备,同时做好保密工作。开始他们认为这可能是哪国的政要来这里进行一些秘密会谈,但万万没想到来的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批大脑;两人对科学都抱有一种朴素的信仰,太空电梯对他们而言是如同巴比伦塔一般是无法描述的神迹,面前的人则如同神话中的英雄。他们控制着心中的敬畏和激动,带着科学家们来到了演习室。

一个小时后,科学家们挤上一架发射舱,在沉默中进入了近地轨道,随后他们会搭乘小型航天器,历经几小时的航行后降落到月球基地,至此这趟十二小时的旅途才迎来了终点。在他们离开地球的两小时后,又一辆大巴停在了出发大厅门口,一小时后,又一架发射舱离开了地球。一辆又一辆大巴停在出发大厅门口,太空电梯不间断地运行了三天,这是它在建成后第一次满负荷运转。在它将科学家们全部送离地球后,一批批工程师、军队、设备和补给也被运往太空,而他们的目的地,都是月球。

在月球基地工程开始一个月后,施工队发现存在于月球内部一个间,里面没有安防,没有供能,没有生物活动的痕迹,却依然在正常运作,可以说得上是一尘不染,最为离奇的是,实验室里有一台计算机,还有一个戴着头盔,像是在冬眠状态的白人男性。总工程师联系了联合国,随后下令停止现有的一切工程,转而开始修建一条从月球表面到实验室位置的直达电梯。一个星期后,世界上最为顶尖的一批科学家便都被送到了月球上。

“那我们就直入主题吧,我想问问各位的看法。”在一间新建成的会议室里,换了一身黑色西装的安德鲁·斯蒂芬森对着面前的一群人说道,在座的都是第一批抵达的脑科学家,在学习适应了月球基地的生活后,开始了第一次的研讨会议。

“很古怪,我给那个人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他并不是在冬眠,相反他的身体和常人无异,而且,非常健康。”伊藤拓真说道,他对医学也有涉猎,在到月球基地后便组织了一批医学团队,现在还穿着一件白大褂。

“有对他的大脑做过检查吗。”说话的人叫陈意,是一个亚裔男性,看上去二三十岁左右,穿着藏蓝色的西服,戴着无框眼镜,黑色的短发梳的一丝不苟。他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一批教授,研究方向是大脑神经元与心理,拥有脑科学和心理学双博士学位。

“没有,因为他头上戴着头盔,我认为最好不要摘下来,但这样我们也就无法对他做全身的检查。”伊藤拓真回答道。在得到答复后,陈意点了点头,手指无声地敲着桌面。

“计算机和工程类的人大概明天就能过来一起开会,现在他们还在适应,还要看一些资料。”说话的是布鲁诺·汉森,年近五十,花白的头发被他全部梳到了脑后,他来自英国,是脑机接口领域的专家,对于月球上的发现,他是最兴奋的。

“我想我应该恭喜你,布鲁诺,对你来说月球现在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啊。”安德鲁打趣的说道“那今天我们就先不讨论那副头盔和别的设备了,如何?”

在座的人都发出赞同的声音。

安德鲁也点了点头“我想伊藤先生应该是我们之间了解的最多的,伊藤先生,您方便把手上的资料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当然”伊藤回答道,随后他的助手为在座的人分发了一打报告“这个人的生理指标都很正常,但有一个问题,我找不到他进食的途径。各位能看到手上的报告,他的指标都很活跃,这不是在冬眠。他身上除了头盔外没有别的设备,嘴巴鼻子都露在外面,也没有在周围发现什么营养物质,我感觉,他像不用进食一样。”

“他的身体真的太健康了,没有一点疾病。”陈意看着手里的报告,左手顶住了嘴巴。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察觉到了这个异常。

“对的,这也是一个问题。”伊藤拓真答复到“没有一点疾病,激素水平也很正常,甚至平稳的过分。”陈意说出了他不敢说出的问题,一个不需要进食,同时身体极度健康的人对伊藤拓真来说太过冲击,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他本能地选择了回避。伊藤拓真也隐瞒了一件事情,因为他无法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幻觉—他听到那个白人男性的低语,他不断重复着不要把自己唤醒。

“这算什么,耶稣吗。”同样是研究脑机接口领域的约翰逊·奥斯卡开了个玩笑,他来自一个基督徒家庭,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他的选择和伊藤拓真一样。

“那也许这个地方可以成为圣地。”鲍勃·贝尔摩德说道,他的家族分布在美国医疗业的方方面面,他本人则是哈佛医学院的教授。

“我想我们需要进一步的研究。”陈意打断了场上的玩笑,语气坚定“而且研究重点应该放在头盔上,必要的话,可以把它摘下来。”

“我们说过先不讨论头盔的,陈先生。”安德鲁提醒道。

“抱歉,但这是我的看法。”陈意摆了摆手,靠在椅背上。

“我不同意您的观点,陈先生,对这个地方我们知之甚少,摘下头盔更是冒进的选择。”伊藤拓真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反驳道。

“那是你的看法。”陈意回答道“我认为仅凭现在的信息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现在,我的观点有两个,一是把头盔取下来,再进行详细研究,二是等着计算机的人,不能把头盔和人分开看,和他们一起我们才能更加深入。”

“我认同您的第二个观点,陈先生,但我认为摘下头盔是万万不可的。”伊藤拓真把上半身伏了下来,盯着陈意。

“各位同意摘下头盔的请举手。”安德鲁低咳一声,缓缓说道。安德鲁,或者说会议室里的人都看到,一条线把他们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派,首先是他们,最后是所有人。在后来媒体的造势下,线的一边叫开机派,另一边叫关机派。

大约三分之二的人举起了手。

“我想今天会议就开到这吧,让我们期待期待计算机的老头们能给我们带来什么进展。”安德鲁挑了挑眉毛,说道。

伊藤拓真瘫坐在椅子上,和安德鲁一起看着会议室内的其他人离开。

伊藤拓真感到疲惫,对他而言,这里的所有事都可以与他无关。在踏上月球前他便知道自己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命不久矣,在月球上待不了一会他便要回到地球上处理父亲的后事,但他还是到了月球。伊藤拓真不愿意看见父亲,尤其是父亲痴傻的样子,他感觉这同样会是他无法逃离的命运,与父亲相处的每一刻他都在看着自己未来的预演,于是他逃跑了,逃到了月球上。但这里同样不是净土,伊藤拓真除了家庭外的另一个世界也在崩塌;无数次的梦境里他都在神秘的房间里与躺着的那个人对话,但无论他说什么,那个白人男性的回答和他在检查时听到的那句话一样,只不过更加清晰可闻。“不要唤醒我。”那个躺着的白人男性说道,也一直在重复“不要唤醒我。”

“安德森”伊藤拓真说道,此时安德森正把东西都夹到腋下,准备离去“我累了,安德森,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这是在…做什么…”伊藤二郎指着电视问道。

“他们在做实验,爸”伊藤拓真把一杯温热的茶放到父亲面前“这一步成功的话,他们就能进到下一阶段了。”

伊藤二郎点了点头,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上的直播

伊藤拓真手上动作不停,但目光一刻也没离开电视。电视上的画面正从主持人切换到安德森,他从走廊进到月球上的神秘房间,扛着长枪短炮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月球上的进展比他预计的要快上不少,他明白在陈意带领的关机派面前,开机派注定溃败,尤其是在他离开后。所有人都被陈意的话语所折服,他身上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直线,是关机派当之无愧的领袖。人们相信他把所学的心理学知识运用到了双方一次次的争论中,他的话从不急促,吐字清晰,永远保持着逻辑的前后严密和言语的铿锵有力。科学家里不缺少充满知识和智慧的人,但在这样一位应当活跃在政界的人出现后,其他科学家便显得黯然失色。在离开月球前,伊藤拓真与陈意有过一次谈话,他相信那次的陈意卸下了自己的伪装,两人都是热枕的科学家,只是在探寻的道路上有所分歧。即使自己的观点没有得到承认,伊藤拓真也还是信任陈意,只是这次直播中,他并没有发现陈意的身影。

此时电视上的安德森站在那个沉睡的人身前,表情严肃而庄重。伊藤拓真轻巧地把父亲已经凉掉的那杯茶换掉,重新沏了一杯。自第一次会议后他便很少与安德森见面,安德森是不折不扣的中间派,在人体上获取不到有价值的数据后便转而研究起房间里的计算机。伊藤拓真知道安德森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电视上的他却在额头、左肩和右肩各点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僵硬的动作伸出双手,摘下头盔。

随后,是一片黑暗。

陈俊如在早晨洗漱完后便穿上他挂在房门后,夹有他名片的白色实验服,随后出门。在地球时间早上八点,月球基地的走廊里便有着众多人在其中穿行,和陈俊如一样穿着白大褂的是实验员,基地的施工人员则全部穿着一身灰橙色的制服,少部分的行政人员穿着黑色西装。人流很自然的贴着墙壁分成两个方向,陈俊如汇入其中,顺着人流前往自己的目的地。今天通过逆向工程研发出的第一代设备会投入人体实验,他作为研制出这一设备的陈意团队的一员,自然需要参与其中。

在经过那间埋藏在月球上的神秘房间时,陈俊如同往常一样隔着玻璃看了一眼那个在月球上沉睡的人。与刚被发现时相比,他的身上多了不少设备,其中大多数用于监控他的生理指标,而他的头盔,没有哪一个团队有所动作,人们只能通过研究与其相连的巨型机械从而一窥真相的蛛丝马迹。如今科学界的目光全部汇聚在这个人的身上,而今天他们或许可以迈出探寻其中真相的第一步。

陈俊如深吸一口气,进到房间旁的实验室里。

“老师啊…”洁白到有些不真实的实验室里,一个穿着浅蓝色连体衣的中年男性被几个护士打扮的人领到了陈俊如面前,此时陈俊如也和其他人一样,带上了手套、口罩和头套,手里拿着笔和一块写字板。

“别别别,您叫我小陈就好。”陈俊如回答道。

“嗯…那…陈老师啊。”男性说道“这个实验大概要多久啊,我女儿下个月生日了,我就想来不来得及去给她过个生日,她六年级啦,明年要考初中,成绩可好咧。”

陈俊如翻着手中夹在板上的资料,面前的男性叫福荣昌,和他一样是榕城人,他女儿的生日是在下个月二十号。

“这个嘛…我跟您说实话,我们确实是没有准确的实验时间,但是我估计啊,大概也就一个月这样,前后有个一星期误差,您看现在才月初,我感觉呢,这次实验结束您去请个假是完全来得及的,不用担心。”

“诶,好嘞好嘞”福荣昌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疲惫的眼睛也有了一些光亮“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没有没有”陈俊如摆了摆手,指了指实验室里摆放的足有一人半高的装置“那我们,早开始早结束,怎么样。”

“好好好。”福荣昌利落地踏上装置的底座,躺了上去;他感觉这个装置就是个立起来的手术床,不过周围加装了很多用于固定身体的金属条。福荣昌的身体逐渐被束缚住,研究员开始在他的周边忙碌起来。在戴上头盔的前一分钟,福荣昌和陈俊如两人的眼睛对视在一起,两人都互相微笑点头。

福心坐在一辆大巴上,看着窗外空无一物的沙漠,当她的视线中出现了那一座通天的建筑后,她赶忙掏出手机,寻找着合适的角度。安静无言的车内也开始有了一些喧闹,乘客们都在和福心做着一样的事情。建筑的出现也意味着他们这趟遥远的旅途即将结束。在联合国的安排下,福心和她的导师,哥伦比亚大学的雷恩·斯科特教授,以及团队中的其他人一起从美国出发,抵达赤道的太空电梯后,进入近地轨道,再飞向月球。

“欢迎来到月球,亲爱的雷恩。”前来迎接他们的是月球基地科研部门的部长福荣昌,他和雷恩·斯科特抱在一起;雷恩·斯科特是行为心理学方面的专家,福荣昌则是浙江大学的生物学教授,两人本应没有交集,此时却像是早已相识。福心混在人群里,像一个普通的科研人员一样默不作声;福荣昌是她的父亲,但她从小便不喜欢父亲对她望女成凤的教育态度,与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雷恩·斯科特团队抵达月球的时间是地球时间的早晨十一点,他们将在下午四点主导一项实验的进行;在发现月球上沉睡的黄种人对外界刺激能做出微弱的语言回应后,月球上的科学家们立刻联系了联合国,希望能送来一支心理学方面的专业团队,最终,联合国选择了雷恩·斯科特教授,他的研究方向更偏向实际运用,这也正是月球基地所需要的。

实验过程看起来就像是警察在审讯犯人,雷恩站在那间神秘的房间里,准备进行对话,而其他人依靠着摄像机和雷恩身上的收音器,在另一边新建成的主控室里进行观察记录,一些基层的科研人员会负责记录实验流程;福心与福荣昌都在主控室里,观察着实验。实际上,记录中这场实验进行的时间非常短暂,在开始的三分二十秒后便被叫停了。

“你好”在屏幕里的雷恩·斯科特调试设备时,福心听到了一个清亮的男声“刚才那是法语,意思是,你好”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留有及耳卷发的年轻白人男性站到了福心旁边,用英语补充道。

“嗯…你好?”福心同样用英语回答道。

“你很漂亮,亲爱的女士,有一种独特的美。”

“谢谢,我想我应该…感谢你的赞扬。”福心并不觉得自己很漂亮,她觉得自己很普通。

“你有着独一无二的美丽,女士,而我正深深地被此吸引”男性抬了抬手“但我想现在比起我,你应该更关心实验的事情。”

此时屏幕上的雷恩·斯科特对着摄像机打了一个开始的手势。

“请允许我与你一同观看。”

福心点了点头,随后不再说话。

“三月十八号,第一次实验,谈话开始”雷恩对着别在领口的麦克风说道,随后俯身,尽量凑近那个沉睡的人“嗨,先生,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实验室里只能听到一阵似是而非的嗯声,像是在呼吸,又像是在回答。

“进入第二阶段”雷恩对着麦克风说道,随后又俯身询问“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们想知道怎么称呼你。”

主控室里的所有人,可以说是月球基地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沉睡的人说的,低沉、颤抖、带着浊音的回答“福…荣昌。”

主控室里陷入一片寂静,雷恩也愣住了一会,随后向摄像机打手势,询问是否继续。很快,摄像机旁便有人对着他比了一个实验终止的手势,那是联合国的驻月球基地代表。

针对福荣昌是否继续担任月球基地科研部部长一事很快被提上议程,研究被暂停,所有穿着白大褂的人都得到了一份关于福荣昌生平的具体报告,在周末的例会上需要对福荣昌一事进行投票。这份报告同样也被送到福荣昌手上,他大概扫一眼后冷哼一声,把文件拖进了回收站;在他看来这份文件根本不能描述他的一生,它太过简略、概括,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淡,像是神一样衡量他的一生。福荣昌认为自己的现在的人生是由努力和运气搭建起来的,现实并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在高考前,他可以靠着努力活得更好,高考后,他除了努力,更要依靠着一次次豪赌似的死里逃生,才能让自己的生活更进一步。

福荣昌只能说是半个榕城人,他在附近的乡下出生,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尖子生,考进了浙江大学,在大学里玩了三年后,他报名了十二月的研究生考试,此前他没有一点准备,同时他也清楚自己的家庭不会给他二战的机会。那是福荣昌记忆里的第一次赌博,他成功了,一战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福荣昌还记得查成绩时自己的心跳,那是一个赌徒在梭哈后得胜的样子,而在报告上,这仅仅只是一句简单的“考取浙江大学研究生”。同样的,他的研究生毕业论文选择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三年的研究生生涯换来的可能只是一个没有结果的实验,但福荣昌成功了,他忘不了数据出来的那个夜晚,这在报告上也只是一句简单的,“在XX年获得研究生学位”。

关上电脑后,福荣昌收拾好办公桌,比平常更早一点出了办公室。“明天就要开会了,我早点回去准备准备。”一路上他对碰到的人这样解释道。但福荣昌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像饭后散步一般走进那个在月球上的神秘房间,摘下了头盔。

福荣昌醒了,月球上所有人漫长的等待迎来了结局—福荣昌,以及其他所有的实验人员都在沉睡后来到了一个与现实别无二致的世界,也都是在摘下头盔后才醒来。对世界而言,摘下头盔意味着毁灭,开机派是对的。陈俊如不会忘记福荣昌醒来的这个下午,多年后在经过月球上的神秘房间时,已经是月球基地总负责人的他还是会回想起那封迟迟未来的会议通知,彻底停摆的科研部门,还有变得异常亢奋的福荣昌。

实验的结论是显而易见的,但没有一位份量足够的人物敢下定论。福荣昌苏醒的三天后,科研部门的教授都不见了踪影,穿着西装的人也开始消失,只剩下维护基地运行的工作人员和没有收到通知的科研人员在盲目地运作。陈俊如此时在忙着处理福荣昌的事情,在多次请求返回地球无果后,他希望能见到自己的妻女。

陈俊如随后第一次见到了福心,这个还在读小学的女孩留着短短的双马尾,衣着有些鲜艳,但也干净整洁。一个单纯聪明的小姑娘,陈俊如想到,她有着小孩特有的简单,激动于能见到久违的父亲,又对陌生的月球基地感到害怕;月球基地的来客是不被允许携带随身物品的,福心偷偷藏了一张奖状在身上,连她的母亲也不知道。摄像头记录了一家三口见面的全部过程,陈俊如惊讶于福荣昌判若两人的口才,还有回到地球后的大胆规划;福荣昌的妻女有些被吓到了,她们的神色像是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在福荣昌一家离开月球,陈俊如还留在月球基地的时候,一个穿着灰橙工作服的男人在吃饭时曾坐到了陈俊如的对面。陈俊如记不起确切的时间,他只记得面前的人留着黑色的短发,琥珀色的眼睛大而清澈。“还认得我吗?我是王如意。”他说道。陈俊如认出了他,两人是高中同学,成绩相近但关系一般,毕业后便没了联系。两人寒暄了一下,王如意现在的研究方向是星球建筑学,这是一个新兴的研究方向,月球基地是他们首次大展拳脚的地方。这很符合陈俊如的印象,王如意在高中以对宇宙的痴迷而闻名,对各类型的科幻小说如数家珍。

王如意随后直入主题“我看了现在流传的那个神秘房间的实验记录,那是真的吗。”

陈俊如点了点头“我负责了一部分实验,我可以说现在流传的那份实验记录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

“就是说我们现在的世界其实是虚拟的,只要摘下那个人的头盔我们就都消失了。”

“恐怕是的…你不会想去摘头盔吧?现在那里严加看管,所有人都进不去。”

“我才不干那种事情,根本没有意义,就算我们不摘,更上一层的世界把头盔摘了呢?我们不还是没了。”王如意直起身子,挥舞起手指“我不质疑实验的真实性,我不相信这个结论,世界是虚拟的,那星体的闪烁,思维的火花,人的情感,都不过是一个个数字信号,不过是一串串电流,真理没有意义,存在没有意义,宇宙没有意义,我不相信这些,我要找到证据,我要证明这就是现实世界。”

“冷静一下,现在这个实验还没有定论。你想怎么证明。”

“只是个初步的想法,所有实验里地球人都只踏上了月球对吧?如果我们去探索更多的星球呢,找到外星人呢。”

在陈俊如的记忆里,这是他与王如意的最后一次谈话,之后王如意一直主张对地外星球进行开发,后来在外太空考察时死于一场小型陨石雨。王如意并不出名,有关他的新闻报道也十分稀少。陈俊如时常怀疑这段记忆的真实性,他更愿意相信是自己把梦境与现实弄混了。阵亡名单上的王如意与他的高中同学不是同一个人,自己只是看到名字后在一个昏沉的午后做了一个与他相关的梦。

陈俊如后来在月球上又待了一年,回到地球答辩毕业后继续研读。他时刻打探着福心的消息,这个女孩回到地球后像是对世界带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冷漠和疏离,没有恋爱,没有厌学,没有心理疾病,一直保持着优异的成绩升入大学。在陈俊如自己带领着团队再次回到月球上后,他收到了福心的邮件,希望能进到陈俊如的团队里。 “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但那时我还是害怕。”福心曾提到福荣昌在月球上的样子“他说要给我和妈妈换一个大房子住,说会让我们过上富裕的生活,他做到了。”回到地球后福荣昌开始做起生意,在小有起色的时候遇上市场下行,他投资的股票也一路下跌。破产后福荣昌变成了一个酒鬼,最后被发现在出租屋里自杀。所幸福心的妈妈无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像变了个人一样,早早离了婚,现在也靠着自己过的不错。“但我和妈妈根本不想要这些。”福心泣不成声“我想他回来,我要看看他去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多年后陈俊如在飞机上迎来了他的五十岁,此时他尚未结婚,把自己人生的大半岁月留给了月球,每年只短暂地回到地球处理寻常事务。在登上飞机前,他去拜访了陈意。他曾经不可一世的导师现在是一个耄耋老人,家里的后辈与他并不亲近,因为他一门心思扑在了月球上,他的学生也不常来探望,因为现在普遍认为是陈意对头盔的逆向工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陈俊如是一个例外,他打心里崇拜陈意,他认为陈意确实是打开魔盒的人,但这是人类需要面对的现实,无法逃避。同时他也相信陈意有着解决现状的方法,但这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任务,他接过了这份衣钵,而现在,这份衣钵被传给了福心。

大巴上的陈俊如有些着急,他害怕自己没能见证到历史性的一刻。这是他多年心血的果实,也是福心,乃至更后来者的基底。陈俊如脑中一遍遍预演着实验的过程,所有步骤都已预试验过无数遍,这一次可以说只是仪式性地重复一遍,但不安的火焰还是灼烧着陈俊如的身体,他渴望亲自参与这一时刻。

陈俊如赶上了,在他回到月球的两个小时后,他们成功进入了一位志愿者的脑中世界。在媒体的闪光灯下,陈俊如一一拥抱了实验室里的所有人,他骄傲地宣称“我看到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陈俊如脸上是溢满的笑意,在后来他看到有着自己笑容的照片时,却总是想起自己第一次登上月球的样子。

福心在太空中飘荡,此时她脚下的太空电梯正因太空垃圾的撞击而四分五裂,散开的线缆和金属碎片组成了一棵灰白的大树。她向大树飞去,看到穿着宇航服的人们在努力固定自己的身体,同时拉住四处乱飞的同伴,一个穿着宇航服的人向着福心飞来,她本能伸出双手阻挡,但那人却穿过福心,毫无停留地继续向外飞去。福心看到了他的脸,那是她的导师陈俊如年轻时的模样;穿过福心后,他的宇航服很快被四散的金属碎屑击穿,没了动静。福心伸手想拉住他,但最后任是如幽灵般穿过陈俊如的尸体。

她已看过太多不重样的悲剧,先前因自己无能为力而感到的悲痛已经变成麻木。福心叹了一口气,准备前往下一个世界,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请留步,我的爱人。”

听到熟悉的法语,福心立刻知道了叫住她的人是谁。她转头看去,一个留着及耳长卷发的男性飘荡在宇宙中;他们的身体都由虚幻的白光组成,除了头部以外,最显著的区别是福心胸前微微的隆起。男性名叫提莫西·拉瓦尔,是月球基地的常驻科学家之一,一直在炽热大胆地表达对福心的爱意。

“提莫西…嗯…我还真没预想过有这种情况。”

“确实,两个观察者相遇了,真的很罕见…”提莫西看向了下方的太空电梯,此时线缆正向着地球落去,像是烟花的落幕“又一场悲剧?看起来不是因为战争。”

“嗯,太空垃圾导致的,凯斯勒效应。”

“你觉得他的世界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你觉得每个脑中世界都是由志愿者的潜意识决定的,但我不确定,那现在还只是猜想。”

“看来要过很久他才能醒过来了。”提莫西看向了月球,又转向福心“我有事想告诉你。”

“可以,但,不要表白,尤其是在这里,如果你要在这表白的话以后你都别想着我会接受你。”提莫西不分场合的行为经常让福心感到手足无措。

“不会的,我的爱人,我对你的感情忠贞不移,但现在有一些事情更重要。”提莫西说道“戴上头盔的人要醒来,只能由他创造的世界里的人摘下头盔,我们没有找到第二个方法,对吧。”

“对。”

“我曾看到了一个绝望的世界,他们没有摘下头盔,在逆向研制了头盔后,他们选择把这项技术商业化了,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梦世界,这个商品的名字,很快成为了热销产品,全世界都戴上了它,都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们很快沉迷其中,然后”提莫西比划着手势“没有人工作了,没有人生产物料,没有人维护秩序;这是个很长的过程,我说的是结果。城市被荒废,余下的人搜刮着文明时代的遗物艰难求生,没有人关心月球,没有人关心上面还睡着个人。”

“他醒不来了。”

“是的,永远醒不来了。我看到过很多世界,但这是最让我恐惧的一个。”提莫西此时随意地在空中飘着,但始终围绕着福心“虽然你建造了观察者,但我相信我现在了解的一定比你多。”

“嗯…那你出去要写的报告可就长了。”福心微笑着说道。

“我看到一颗种子,它在月球上发芽,枝干连接着地球。它长出的枝杈伸进了每一个人类的大脑,而在这每一个枝杈上,又会有新的种子,长成新的大树。”提莫西梦呓般说道“如果摘下一根枝杈,不知会摧毁多少大树,而这颗种子,不知又来自哪里的枝杈。”

“太空电梯确实挺像树干的”福心说道“我越是探索便越是觉得这样的世界绝望,这是一个无趣、了无生机的宇宙。”

“至少我还有你,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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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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