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氏同人丨彗星已然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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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氏同人丨彗星已然飞去

备注:

原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

在2021年受朋友邀请所写,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纪念合志《非理性胜利》稿件。已由合志制作组审校,已解禁。

作者对俄语文学了解甚少,陀氏只读过《白夜》与《卡拉马佐夫兄弟》。文内尽力模仿了译文腔调。

本文简介:娜斯简卡在原作最后一夜没有遇到“那个人”,她与主人公顺利相爱,准备结婚。直至婚礼当天,主人公收到一封姗姗来迟的信。

正文

我的脚迈不开一步,双手在发抖。谁不会在重大的日子紧张呢,马发出嘶鸣,马蹄在我胸膛上踏,乱了打理好的衣襟。我这种表现一定是可以得到原谅的吧,在离这不远处的街角,路人转过头去暗笑我,我也能接受。我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是个在这种时候还能挂出自信笑容,沉稳地走完结婚仪式流程的人。真的会有人完全不慌乱吗?我会将我的慌乱和我与它争权的努力全都表现出来。这会引来他人不留情地称我“疯子”,他们同样不能克制地露出尴尬或鄙夷的神色。还有嘲笑。每当遇见这种状况,娜斯简卡也会笑。但她不一样,这是肯定的,这是必须的,她和别人不一样,没有谁像她一样。

我想马上见到她。即使我恐惧见面后将要发生的事,像恐惧一座可爱可敬的小子背后落地的阴影,见这影子挡住了大半街道,就只好小心翼翼从房顶上头绕过去。于是我深呼吸,为止住自己的发抖攥紧了拳。然后马上就松开了,这封信既不能让我给抖掉了,也不能被我给捏坏了。

亲爱的读者,这无疑是一部罗曼司。在两个这样的人,于这种情境下、这样相遇之后,无论发生什么,这都是一部曲折令人流连的罗曼司。幻想家朝面前的门伸手。在打开房门以前,幻想的波浪在所有视野不可及的地方翻涌,在思维中,于几种形态之间快速跳来转去。我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迈出第一步时,我意识到我只是无法触及细节,比方说一把椅子正摆在什么地方,玛特辽娜正在屋里做着什么活计;但这部罗曼司的纲要我已一眼望到底,我已经在无数种想象中获得充足的经验。预兆都已在恰当的位置摆出来,只等实现。

走进屋里,我先遇见娜斯简卡的奶奶。她坐在一旁,似乎没发觉我的到来。她依赖她的耳朵,要靠它们去捕捉疏忽落地的一根针。只是在我搬进来后不久,老人家突发了一场病,现在听得也不那么清楚了。现在她总是坐在圈椅里,低着头小声念许多碎语,偶尔还为自己说的事突变一副神色,而我们是一句也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最早时,我一点不还价,不提更多的要求,痛快地搬了进来。奶奶也问娜斯简卡:“新房客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娜斯简卡复述给我听的,她没有说清楚她对奶奶是怎么描述的我。但她们谈论我谈到最后,我在楼上都能听见老人家的声音:“你可别看他入了迷!好好坐在我身边,我可还没那么老,孩子。我听你的声音都能听出你正在想什么!别开口问我,我决不会同意的!”

到此时此刻为止,奶奶也确实没说过一句同意。她帮助了我们许多,尽她所能。是我第一个发现老人的身体出了状况。“幸好有您在!”娜斯简卡对我重复了许多次这句话。唯一的亲人像是无声地告知她,自己真的老了,很可能先解开别针独自起身离去的,阻拦不了、再也不会回来的是自己。娜斯简卡为此忧郁多日,那些日子她时常忽然就中断了话语,眨眨眼睛,流下第一滴泪来。然后她匆忙对我掩饰,获取我的连忙安慰。为此我们原定的计划推迟了一些。

看,这也是预兆之一,若没有这回事……我没有出声打搅奶奶。走过她身旁时,瞥见她嘴唇抖动,又是在自说自话了。但她皱瘪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许多天来我第一次见到她笑得这么明媚。她脑子里那些她无法表达出来、让我们理解的东西,我想着——或许她也正游荡在哪一处幻想的街道上:在那里她耳清目明,以年轻貌美的模样,迈着愉快的脚步,在亮堂又温暖的阳光下满怀期待。

我往前走,听见旁边另一个房间传来玛特辽娜的说话声。往那边看,可以看见玛特辽娜与菲奥克拉正待在一起,具体忙活着什么不太清楚。想是为新娘梳妆打扮的工作已经完成。搬到这儿来之前,我就告诉过玛特辽娜,这里还有一位菲奥克拉,她是个聋子。她点头表示她记住了。然后见到菲奥克拉,她就像对普通人一样与她说话。我看不下去,再次提醒玛特辽娜:“她听不见!”玛特辽娜惊异地看我,回答:“我知道。我听得见呢。”总之,现在还是这个样子,看上去她们相处得还挺不错。在仅有一个老婆子说着话的声音里,我走往楼上。

她们都没察觉我来了,这是预兆之二。我本该在教堂等着娜斯简卡的到来,而不是自己跑回来与她见面。我的腿又在抖了,在缓缓走完这一小段楼梯时,我在自己脑海中踩空了脚一路翻滚下去,摔在最下边的地板上,有七八次。穿着这身礼服,躺在那儿动弹不得地哼哼,您说这得是个多么活宝的场面啊。

那些我曾经捏造的,在夜间朝我投下一缕光线的,涌来又流走得太快、一觉睡醒就被我遗忘的罗曼司,那其中许许多多,一整部故事里最为真挚感人的几处场景:令人欣喜若狂的重逢、无可挽回的离别落泪,此时在我脑中纷纷闪烁。我觉得它们是在阻止我往前走,在我脑中发出叫人晕眩的巨响。舞台上闹哄哄乱成一团,观众越来越看不明白。停在房门前的这一刻,一切都突然停止。在静谧之中请稍等片刻,请容我为之前主题模糊不清的闹剧表示歉意,您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接下来这个,我懂得。幕布马上就会再度拉开,进入正儿八经的段落。

房间内,娜斯简卡在等。她是不是一直都在等呢?结婚礼服穿戴整齐的娜斯简卡,单单坐在这小房间里,已经如一颗明星般光彩照人,真令我难以想象她这样走入教堂,会是一幅什么样光景,那时她的笑容大概要刺瞎我的眼睛了。她惊讶地望向我,还没等她问,我抬起手,让她瞧见我不久前拿到的那封信。

“娜斯简卡,”她几乎马上就要跳起来,她还穿着这身礼服,我忙说,“您别激动,娜斯简卡。这是给您的信。它被火急火燎地送到我手中,我就急忙给您拿来了……”

“给我的信!”她攥紧了椅子把手。

“是的,是的,”我摇摇晃晃走近她身旁,将信交给她,“我没看,它还完完整整的。我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只是递给我信的这位先生向我解释了几句,说那位先生前段时间遇上了某件事,一时缠身……”

可能她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了;可能她把眼下周围的一切都忘却了,只剩下她拿着信的手和她的眼睛。她同样也忘了我还站在一旁。我盯着她读信时神情的变化,便大抵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对我而言写了什么,会给我带来什么。我知道,您往回一看,一切皆有预兆。

她惊讶,她难以相信,她胆怯地不愿展开它来阅读。她大概想:“为什么要寄信来!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都到了这种时候……就算您有您的理由……”这股愤恨让她捏皱了信纸一角,“……可是,天哪,我总算把您给盼来了!”等待施加给她足够的痛苦了,至今这份等待都随时随地会被再度点燃,为释放出漫长等待理应获得的一个终结。她肯定是要认认真真读完这封信的。“让我看看您究竟怎么说吧!怎么为您自己找借口……如今您变成了怎样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这些都是我看着她时想象的内容。

她推搡着害怕的自己往下读,然后那份怯意快速褪去。我退后两步,见娜斯简卡,仿佛终于受到她最需要的那份雨水的浇灌,带着眼角一点泪水,真正地舒展、绽放开来。我看着她,多么想马上去拥抱她、亲吻她,告诉她她此时的美丽多令我心潮澎湃,掀起高昂的浪花,又沉入无底的寒冷漩涡。她读到末尾,就已下了决定,毫无犹豫。我曾无数次对自己说:“我远比那个人好!我一定远比那个人热爱她……”也许实际上,我不过是……不,我坚持自己没有说错。

她先做了决定,然后才记起除了她与那个人以外世上的一切东西。比方说,她还穿着一件结婚礼服,今天是一个什么日子。直到昨夜,她许多次对我说:“我多么期盼这一天啊!”也许她也是期盼着这一天的尘埃落定,包括她的等待以这样的方式终结……那得是个多么令人心碎的结局,即使合上书本、出了剧院后,也得不时忆起而为它叹息,非得如此郁郁寡欢上两三个月不可。而后她开始犹豫了,这变成一个处于生与死之间的日子——她还能够选择!她看向我,她要怎么对我叙说这件事呢?

她不必叙说。她也不必开口请求我。因为我的幻想已经为这故事进展演奏起烘托的配乐。因为我远比任何人更爱她。

“娜斯简卡,”我说,我的胸中变得平静了,浪潮依然汹涌,但我能看清飞溅的每一颗水滴,此刻我正是如此地平静,“您听我说。请听我说,我不会说太多的,我会为此努力,不耽搁您多长时间——但请您听我说完,就这最后一次,您别打断我。

“就在刚刚回来的路上,我一口气回忆了一遍,自第一个深夜,我完全料想不到地在路上撞见您以来,发生的这一切。我们笑、急躁,困窘、哭泣。我们靠在彼此身旁,那时不知道正走在什么街道上,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但回想起来,这都是多么快活的时光!那时我们对往后做出许许多多设想,听起来那么像可笑的幻想,但通过我们齐心协力,如今还是实现了不少。我曾说,有许多我刚认识的朋友,却第一次登门拜访,就被逼得无比困窘,被幻想家本人传染上同等的不知所措;最终只好匆匆告辞,笑着心里却想,可再也别来了。其中有几位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淡忘了当时感受到的尴尬,或许是听闻我的生活发生了剧变,抱着好奇地再看一眼的心态,他们再次来拜访我。他们十分惊奇,虽然没有直接说给我听,我能从他们脸上听见:‘您真是大变样啊!’他们会说给我听的是:‘您居然有幸遇到如此好的人!’他们说的便是您,娜斯简卡。

“您想想看,我们经历的这一切,多么像一部罗曼司?我们的主人公——他在夜间空荡荡的街道上撞见一位女子,她孤零零地在角落里小声哭泣。见她流下的一滴眼泪,他的心怎能够不同样收紧地抽动?竟然有人能狠得下心来欺侮如此美丽可爱的人,(您先听着我这么说,别打断我!)她可是独自等待了整整一年呀,这一年里她每一天是如何煎熬着度过的呀!但这都没有关系了,他是个温柔的人,他安抚她破碎的心;他是个善良的人,愿为她去送信,帮她守着答复;他是个正直的人,为她的遭遇愤愤不平;他是个心怀热烈爱情的人,他在那第一夜就爱上了她。他们自然受到彼此的强烈吸引;即使曾有不幸经历,越过重重障碍,他们终究走到了一起!往后他们会给予彼此幸福,在幸福的生活中,连过往的不幸,他们都能握紧彼此的手,笑着说出来,那全都已经是往事了……这难道不是一部精彩又感人至深的罗曼司?每一处都是幻想家最爱的幻景……

“但这只是幻想家躺在床上、望着夜空时,心中连绵不绝的想象罢了!不过都是想象罢了!您听我说,现实并非如此。您如今还爱着那个人没有忘记,那个人也并没有忘记您——我确实没有看信,但我想一定是这样的,他一旦能够寄信了,便马上给您寄了信来,也许还在这封小信里为造成您这长久的痛苦而请求您的原谅。他丝毫没有想要羞辱您,您也马上就接受了他的请求。而——这所谓的主人公,站在一旁的他呀,他真的是一个配称得上主人公的高尚的人吗?他也有不止一次曾心里暗想:若我把她交到我手里的这封信拦下,再告知她:‘他没有回复,他是真将您抛弃了。或许他听了什么流言……他竟会不信您,去信那些鬼话!’他分明是个趁虚而入的阴险小人,在见您为得不到回复、盼不到心上人来的时候,他为您痛心与您一起哭,坐在您身旁安慰您,同时他又想‘这真是太好了!’他会这么想,他制止不了自己。差不多的事远远不止一次!

“您是这些人中最善良的,您愿意听一个幻想家倾诉,见他忘乎所以的样子,也不显露出厌恶,不明里暗地说他‘真是疯了!’您总是认认真真听他讲,您的笑从不带有讥讽的意味。您只是太善良了,被幻想家的言语迷晕了脑袋。‘他如此爱我……那我也必定同样地爱他!人们会携手走向幸福的终幕!’这样正直又体贴、对她爱得热切的主人公,她怎么会不同样爱他,不接受这份爱呢?但幻想家不是这样的主人公!他还用他的滔滔不绝令您晕头转向,将有毒的幻想传染给您,让您顺了他的意……您本就已经悲伤欲绝……

“我有幸认识您这么多天,我了解您总是真诚的。一个人出于本性地真诚待人,怎么会有错呢?您的善良、真诚与爱,给予了一个幻想家太多的东西。他偶尔也会发发善心,这都是受您的耳濡目染。他想,人不应这么自私,不应让您这样好的人,往后再也无法获得真正的幸福……请您忘了那些幻想家扰乱人心的罗曼司吧。我爱您,娜斯简卡,我就像您的家人一样希望您能幸福,所以我认为您现在就该马上去见您真正爱的人,(您先听我说完,没有几句了!)您无需抱有任何歉疚,您没有一点错误需要寻求谁的原谅!您已经给予了我前所未有的爱。您的善良与真诚怎么会有错呢?”

我说着,我的腿还是在抖,但我心中有一束光,让我坚定地演讲到结束。诉说我的爱时,我哭起来。娜斯简卡也擦拭自己脸上的眼泪,她走到动弹不得的我面前来,搂住我的脖子亲吻我,擦拭我的眼泪。“请原谅我吧!”她牵着我的双手、望着我的眼睛说,“您会永远爱我,我也会永远爱您,我们的心永远都不会变,不会离开彼此的身旁!我必定无愧于您给我的如此的爱!”

然后她松了我的手。如明媚阳光下完全绽放开来的鲜花,在风中微微摇摆,她是那样地美丽而自由,那样飞一般地离去了。

我盯着那张椅子,她刚刚还坐在那里等待。亲爱的读者,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都将它当作一部罗曼司。我作为它的主人公,做了我该做的事。这炫目奇景,在幻想家脑中放出盛大光芒,它是多么精彩,多么动人!幻想家、主人公与读者都要为其欢呼,为其擦泪。我在各式各样的幻想中热恋过许许多多的人,在那些虚幻之外,我只真真切切爱了这一个。我也只会爱这一个了!我想道。我在这场爱恋中领会了种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被我爱的人一举一动牵引着,喜悦、悲哀、嫉恨与祝福,这些刺球在我的胸中四处跃动。

娜斯简卡,您在幻想家没有终结的沉沉夜幕上一闪而过,整片黑夜都被您照亮。您飞一般地离去了,但幻想家会用眼睛在恢复沉寂的夜空中勾勒,您在此曾给予人的辉光。您让他得到的一瞬幸福,足够他一生去回味;以它为依仗,继续行走于暗夜。若是您偶尔还会来一封信,提出再与他见一面,天哪……祝您在阳光下得到幸福。您应得所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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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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