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五环外OUTSIDE,作者 | 优优,编辑 | 车卯卯
从农历四月份到端午,广州的城市主场在大大小小的河涌上。
只要靠近广州的河涌,不管是CBD还是城中村,大概率都能看到细长条龙舟。有的被镀上了彩绘,颜色鲜艳的花鸟、水果和龙图腾,让人一眼能发现它们的存在。有的还是被水浸泡的木色,安安静静躺在灰绿色的河涌中。
下午三点半,伴随着男人们中气十足的加油呐喊和阵阵锣鼓声,这些龙舟陆续苏醒,遨游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南方,划龙舟也叫“扒龙舟”,偶尔能看到女性划手,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用力划动船桨。
广州的龙舟比赛,以村为单位划分。不管男性女性,无论年龄大小,想上龙舟就必须满足隐形上船门槛,他们必须是村民。在广州,“村民”作为土著,是隐形富豪的代名词。
他们是都市红利的直接受益者。一方面,城市更新让他们财富迅速增值。另一方面,城中村是外来人口的休憩地。因此,他们还有一个令人羡慕的身份——房东。所以,一年一度的龙舟赛,也叫广州房东争霸赛。
少则一两套闹市拆迁房,每年房租收入和一个3年内工作经验的本科毕业生在广州工作的年收入近似。
中则几栋城中村自建房,一年房租抵得上四五户城市中产家庭年收入。
再高阶些,除了房屋数量更多外,房东们的资产还包括厂房和工业园。
每年初夏,这些有房租售的房东,龙舟练习比收租更重要,甚至,他们比打工人更努力。午三晚十,没有周末。
猎德村:土豪村的“假”土豪
“猎德涌里一条船的价值相当于一个上市公司,这话不假”,李元俊站在猎德村的猎水桥上,让我看向前方的龙舟和正在训练的龙舟队。
猎德村是广州最著名的“土豪村”。因为坐落在广州中轴线上,到处寸土寸金。
这是一艘蓝底花纹龙舟。船上坐着身着玫红色训练服的龙舟队队员。“每天训练的划手大概有22个,这艘龙舟小,不是比赛用的龙舟,待会有一半划手会去另一艘龙舟上训练”,李元俊解释给我听。
他口中的划手,是指拿着船桨划龙舟的队员。在一条龙舟中,除了划手,还有控制龙舟方向的舵手、敲锣打鼓的锣手和鼓手。
不管哪类角色,他们有三个共同特点——一是猎德本村人,二是正当壮年,三是需要有时间。
李元俊在河边长大,从小就跟着其他伙伴扒龙舟。虽然他很想参与这次端午龙舟赛,但是他不能满足“有时间”的训练要求。
猎德龙舟队说是全广州“最卷”龙舟队不过分。
下午三点开始,龙舟队队员陆续集合,顶着近40℃的高温训练。晚上十点半,CBD加班的租客陆续回到出租屋,彼时,河涌里的龙舟队才慢慢靠岸。周末队员们没得休息,穿上拖鞋赶往河涌继续训练。
只有不需要上班,或者在村里生产队上班的村民,才能跟上如此繁重的训练节奏。
李元俊需要上班,至于原因,李元俊笑了笑,“因为收租的钱养不活自己”。
“网上说人均10套房太夸张,但家里有几套房是正常的”,李元俊虽然不是龙舟队队员,但他也是猎德村村民,家中回迁房有2套。
猎德村是广州第一条整体改造的城中村,从2007年旧村改造到现在,村民们早就全部拆迁安置妥当。
猎德的回迁房,享受着最丰厚的城市红利。
除了一线珠江景色外,还有近在咫尺的广州塔,和一幢幢商场和高档甲级写字楼。按现在周边14万一平方米的房价来看,即便李元俊家中只有两套回迁房,市场价值超过了2000万。
安居客中猎德商圈的住宅均价(图源:安居客)
猎德训练队里22名划手,假设每位划手家里只有2套房产,按照周边房价来算,训练队的房屋资产价值超过了4亿元。
当然,这个估算并不准确。“刚刚过去这个,应该有4、5套”,李元俊和一个从猎水桥小跑去训练船上的队员打招呼示意后告诉我。
“有钱只是错觉,哪有外面说的那么‘壕’”,李元俊一边带我从桥上走到河堤旁,一边和辟谣网上猎德“土豪”的传说。
猎德的回迁房土地产权属于集体所有,只有回迁证明,没有房产证。打开看房软件搜索猎德回迁房“猎德花园”的二手房价,一平方米只需要不到3万块,和周边动辄十几万的房价形成两个极端。
用李元俊的话来说,猎德千万房产,就是空有资产而已。
猎德花园的二手房房价(图源:贝壳)
无论是李元俊,还是猎德龙舟队队员,都是“被迫”当上的房东。家中的多余房产,只能用来出租。
李元俊家中两套房产,一套自住,另一套出租,一个月能多六千的现金收入。但是这笔钱,还是他父亲收着,还轮不到李元俊。
刚刚和李元俊打招呼,家中有4、5套房的龙舟队队员,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穷房二代”。
家中房租收入归父母管,他的收入只有村委上班的工资,以及一两万的年底分红。这个分红金额,对比起旁边海珠的泰宁和康乐村六位数的年终分红并不算多。
眼前是传统龙舟,抬头是广州CBD(图源:李元俊)
李元俊习惯下班后,站在桥边和河堤上看看再回家。
耳边时不时飘来龙舟队训练的呐喊声。低头看,河堤旁放着四五条猎德村特有的龙舟,红底龙舟上,被画上了荔枝、石榴等岭南佳果,本村人把这种龙舟叫做“花龙”。抬头望,夕阳西下,城市华灯初上。
他之前从来不认为“猎德村民”的生活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但在传统和城市完美交叠的这一刻,他觉得,生活真好。
黄村:打“苦工”的富房东
权叔头发乱蓬蓬,在糊满污渍、洗得发灰的黑色短袖和短裤下,露出黝黑的手臂和小腿。
如果不是被骑着电动摩托,穿着村里龙舟队的荧光绿队服,背着船桨准备去龙舟训练的黄伟提醒,我很难将权叔与“房东”这个词联系起来。
凭打扮可以辨认出有钱人的做法,在广州不适用,在广州的城中村更不适用。
黄村连接了广州地铁4号线和21号线。从黄村出发,30分钟到广州中心珠江新城,3站地铁就能到科技公司云集的科学城和智慧城。
黄村河涌旁的榕树下,到处是穿着拖鞋聊天下棋的街坊和土著房东。在这里,穿得越破,财富越是神秘。
“权叔在村里有六栋楼收租,有个铁皮仓库专门用来放钥匙和房屋维修工具”,黄伟看了看表,现在才傍晚四点,距离队里龙舟训练还有好一会。于是,他在榕树边停下摩托,给权叔分了一支烟。
平常,黄伟走几步就能到训练基地,最近村里河道在清淤,他才骑了电摩准备去旁边的车陂做训练。
我抬头数了数自建居民楼的层数,五层保底,六层的建筑也不少。
在城中村里,一层楼的房间数量少则3间,多则超过10间,权叔房子没有标准的房间数。按照均值7间来算,一个房间1000块,如果房间全部租出,权叔月入超过20万。
当我们在调侃权叔是楼王时,权叔斜腰抱腿坐在石凳上,只是吸上一口烟,腼腆地摆了摆手说了句“钱多钱少无所谓,我花不了多少钱”。
在权叔眼里,收租不如干活容易,他不仅不花钱,甚至还在吃苦“打散工”。
他是水店的搬水师傅,闲的时候帮忙搬水,一桶水赚2-4块钱;偶尔,他还会收租客不要的废品,旁边的废品站老板和权叔熟得很,经常和权叔打招呼;他还会修电器,偶尔上门帮租客修家电,给自己再赚些烟钱。
“和权叔相比,我们就是赚些零花钱”,黄伟家中也有栋自建房。和权叔不同的是,黄伟的自建房一楼是店铺,店铺没有租出去,而是给他爱人做些小生意,当然,也给他自己留了打麻将的空间,楼上才是出租的房间。
黄村龙舟队队员年龄构成和猎德一样,都是青壮年和本村村民。也就是说,大多数队员,也都是本村房东。
只是,村里的龙舟训练没有猎德“卷”,村里龙舟队一般是傍晚和晚上训练,因为队员没有猎德“闲”,一部分队员白天有其他地方的工作。
黄村龙船协会(图源:优优)
“谈钱太庸俗,没有人是为钱来扒龙舟的”,讲到坚持训练的动力,黄伟侃侃而谈。
村里的成绩不算拔尖,他们为村里“面子”而战。
除了比赛,广州五月初一到五月初五有不同村村民划着龙舟来串村的习惯,串村第一天的目的地就是黄村,黄伟说,不能给村里丢人。
他们不为钱,但房东的素养刻在了DNA里。
村里对龙舟队队员的奖励,是一个人2000块,外加一头烧猪。当我感慨村里给的钱和海珠一些村人均5万块的奖励相比微乎其微时,黄伟立刻抛出了不同的观点,“不少不少,这是两三个租客一个月的房租了”。
我问了黄伟最后一个问题,赢了比赛,会不会有租客询问免租。黄伟边启动电摩边摇头,“我要是敢免租,我老婆就敢让我今晚回不了家”。
车陂:鄙视链底层的一手房东
“他们什么时候龙舟训练我不知道,不过靓女,你要租房吗?”,见我在河涌边向旁人询问车陂村龙舟训练的时间,本地房东秀姨缓慢停下她的旧式单车,主动加入我的话题。
车陂村是个依水而建的千年村落,车陂龙舟是广府龙舟不可缺少的一环。
沿车陂村河道走,随处可见村里对龙舟的宣传。墙上刻有宣传车陂村龙舟文化的龙舟赋,每隔几十米,有龙舟民俗文化介绍牌。甚至,连路边的垃圾分类标识牌,都是龙舟的模样。
只不过,龙舟不是“正经事”,只是少数本地人的盛事。我在河道旁和周边的店铺问了一圈,不管是秀姨,亦或是正对河道开餐饮的本地阿姨,还是正在修龙舟观景台的中年大叔,对村里龙舟一问三不知。
用秀姨的话来说,对这里大多数人来说,租房和工作才是正事。
车陂村地处天河城区腹地,地铁和BRT便利,12分钟到大学城,5分钟到珠江新城。又因为地处广州东郊,一间敞亮单间价格约800块钱,比城里的小区房便宜得多,因此是打工人涌入的“温柔乡”。
秀姨举了例子,在车陂随便聚集30个人,租客有20个以上。
车陂村随处可见租房广告(图源:优优)
秀姨有一栋河边自建房出租。这一辆老式脚踏单车是她寻找租客的工具。车虽然破旧,但车后座加了软垫,单车后座可以载人看房,软垫可以让潜在租客坐得舒服些。
秀姨每天的工作,就是骑着这辆单车穿梭在车陂村大街小巷,寻找找房子的潜在对象。
即便如此,她的房子只租出了三分之一。
没来得及问原因,本来还在和我聊天的秀姨突然提高了声量,“靓仔,看房吗?”。顺着秀姨目光看去,是两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小伙。秀姨正想走过去,却晚了一步。
年轻小伙旁边出现个骑电摩说普通话的中年女人。小伙说了预算后,中年女人让他们稍等,便在微信呼喊其他人。
不一会,小伙旁边便围绕了3个骑电摩的中年女人。在她们一声声“来,上车”劝说中,年轻小伙坐上她们电动车后座被拉去看房。一气呵成,全程不超5分钟。
劣币驱逐良币,这件事也发生在广州租房市场上。
这是一群“二房东”。他们从一手房东手中承包大量自建房后再租出去。
二手房东租房不靠房源质量,因为手中房源大部分在没有光线的小巷子里,房间用便宜的装修材料翻新过。为了省下装修钱,房间配家电时也不考虑能耗,五级能耗空调是标配。
他们靠的是团队作战,只要有潜在客户便在微信群消息共享,自己成交就赚房租,别人成交就赚中介费。
秀姨见惯不怪,说这是城中村房东的生存之道。“其他本地房东都嫌麻烦,把房子都租出去了。我腿脚不利索,自行车没摩托快,现在一个人比不赢一群人”。
二手房东席卷了城中村。秀姨也被二手房东找过,希望把房子整栋承包给他们。
他们来看秀姨房子时,表示过希望把每一层靠河边有光线的房间隔成两个房,只是秀姨舍不得房子给他们折腾,也不忍心这么去坑租客。
她推起单车,继续出发去寻找她的租客,“哪天我跑不动了再说吧,我不希望村里全部都是二手房东”,秀姨也有她的坚持。
结语
在其他城市,游艇是有钱人的玩具。但在岭南,龙舟才是老钱的较量。
龙舟能载情。龙舟上的大小房东摩拳擦掌,岸上的租客和村民用呐喊声较量,伴随锣鼓声响,乘风破浪,是大湾区蜿蜒百年的龙舟文化。龙舟亦能辨财,一声哨响,万舟齐发,一艘艘价值过亿的龙舟划过平静的水面。
舟上房东们,财富密码和生活方式没有秘密。他们没有城市中产的拧巴和财富进阶的焦虑,不必担忧资产的贬值和通胀,也没有资产新贵精致的享乐主义。大部分的他们,几十年低调节俭,没有游手好闲,也不像普通人想象中奢侈。
生活唯一焦虑大概是龙舟输了,愧对祠堂列祖列宗。
规则在变,财富不变。生活才是他们的职业,赚钱只是业余爱好。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有的人生来就是骡马,谁不想成为一个有资格划龙舟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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