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事丨爱神(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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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故事丨爱神(二十)

20.

奥罗拉想,好消息是我不晕马,坏消息是我晕女人。他本来只觉得新奇,但马一出外城便越奔越快,他不得不两手抱在萝瑟塔腰上,然后他就有点晕了。夜风奇冷无比。相比外城,废市完完全全是一片荒野,是以气温更冷、寒风更凶,他不得不缩起肩膀,紧紧地裹着大衣。风沙刀剑似的在他周身乱刺。除过风声,他只能听见狂烈的马蹄声。

萝瑟塔腰背板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前。由于黑马没有头颈,提供不了攀扶的位置,她就索性双手抱臂,平视前方,似乎所乘坐的并非一匹奔马,而是静水上的一叶游船。再怎么说,天使都不可能从自己的灵上掉下去。被奥罗拉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抱着,她心里还觉得有点好笑。车行的公路是环线,他们按直线走,四周都是茫茫荒漠,不见大路,甚至望不到一座加油站的顶棚。不知走了多久,马逐渐慢了,四周的风也缓和下来,奥罗拉才抬起头,同时将手从萝瑟塔腰侧移开。他想,他这辈子好像没有抱过别人。他连他养父都没有抱过。如果他的眼睛不瞎,就能看见自己的双臂抱着别人的样子,感觉会不会比现在要更好?

他想了些有的没的,没注意到马越走越慢。走到这时,空中的云慢慢地淡了,透出一点金白的月影,把沙漠映得虚无缥缈,像创世神吹的一口气。萝瑟塔这时已经困到极点,有一种马蹄踏在天上的错觉,他们则正从天上往地上走。她突然想把奥罗拉从马背上扔下去。

“原来骑马是这样的。”这时奥罗拉说。

“什么?哦。”她的反应仍然有些迟钝,“这又不是真马。”

“有什么区别?”

奥罗拉说着感到一阵疲惫,揉了揉脸。这时大厦谷骨灰盒似的轮廓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在距大门约百米开外停下,马像先前那样跪趴在地,方便奥罗拉下来。二人落地后,萝瑟塔一打响指,黑马突然成了一道虚影,溶解在空气中不见了。夜色已深,大厦谷四周没有活人的影子。萝瑟塔整好衣摆,不动声色地看了奥罗拉两眼,冲他伸出一只手。

“要不要拉手?”她问。

奥罗拉点点头,他们于是拉手了。二人趁着黑沉的夜色,一前一后往大厦谷走去。非开放日期间,大厦谷对外封锁,只有北门供内部人员进出。他们就走到北门口。废市气温很低,奥罗拉双手揣兜,面朝应该是门的方向,等着萝瑟塔把他们弄进去。他等了一会,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动作。

“呃,”他有点迟疑地开口,“我们要进去吗?”

“当然。”萝瑟塔说。

“我们要怎么进去?”

“我怎么会知道?”

奥罗拉沉默了。他以为这女的至少会有个计划,然而其实并没有。他将手从兜里撤出来,往前探了探,摸着了冰冷的铁门。在这里,他感知不到任何一个人或天使把守的迹象。

“这里没有门卫吗?”他问。

“没有吧。”

“没有吧?”

“有一个死人,”萝瑟塔说,听起来兴致不高,“埋在沙子里。如果他是门卫,那么这里就有门卫;如果他不是,那么就没有。”

奥罗拉瞪大眼睛。几秒钟后,他的表情恢复正常。

“在哪儿呢?”他问。

“我们已经走过去了。”

“我没踩到他吧?还是她?”

“你?没有。”

奥罗拉没有宗教信仰,这时候都想划个十字。他双手在门上摸索一会,不仅找不到把手,甚至没有碰着一块起伏,完完全全就是两片铁板。这门至少有三米高。他只好一手握拳,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

“你觉得他们会开吗?”萝瑟塔好奇地问。

“不会。”奥罗拉说,“可我也没办法。”

“不开怎么办?”

“我不知道啊。你能不能把门撕开?”

他当然是开玩笑的,但心里又隐隐有些期待。事实上,萝瑟塔先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想了想,一手摸到颈后,虚握成拳,攥住了一缕头发。那缕头发慢慢地缠上她的手腕,不过几秒,颜色也变得黯淡了,几乎就像她那匹黑马的鬃毛。然而,正当这时,铁门叮地一响,空气中浮出一阵风沙般缥缈的嘶嘶声。门边的扩音器里有人说话。

“萝瑟塔·琼斯?”一个低哑的声音问。

“啊。”萝瑟塔说。

那缕头发飞快地滑下她的手腕。她收回了手。

“你还带着人?”

“啊。”

“行吧。进来吧。”那人说,“把门带上。”

话音末尾是一串短暂的电流声。铁门朝两侧滑开的时候,几乎没有出一丝声响,反而教奥罗拉胆寒。萝瑟塔走在他前面,牵着他的手。门后是一条宽敞的车道,车道直通黑市,顶棚上边的大灯不开,只有沿路两排地灯还亮着,更显得车道又黑又长,简直像巨人的食管。他们眼前的路只有这一条。萝瑟塔想,她曾经应该是到过这里的,但那段时期的记忆非常模糊,而且有点血腥。恢复理智之后,她又不曾再离开外城。

他们没走多久,她就远远看见了酒吧血红的灯牌。盖尔·勒曼站在灯牌下面,望着他们。刚刚就是他说的话。他今天下午五点就给“饥饿钻石”清场,把所有天使——无论是不是堕天使——都轰走了,只留下几个打杂的人类,以及一个艾文·伯纳尔。最近大厦谷不是特别太平,天使生意又难做,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触这祖宗的霉头。

“进去吧。”等他们走到门口时,盖尔便开口说,“伯纳尔在里面。”

萝瑟塔没急着走,而是先打量了他一会。盖尔身高将近两米,萝瑟塔还不及他胸口,可被她这么一看,他反倒有种被威胁的感觉。他一直觉得这天使有双极其疯狂的眼睛。

“我好像认得你。”她说。

“是吗?”

暗红的光线中,她的眼睛忽地睁圆了。她盯着他。短短几秒之间,他还以为他死定了。然而她既没有发火,也没有跳起来啃他的头,而是咧嘴笑了一下。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替西里尔做假账,是吧?”

“很早以前。”

“我记得你。你有一个红鼻子,那时候还戴眼镜。”

“你倒没什么变化。”

笑容突然从她脸上褪去。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一手推开酒吧的门。

室内只开了吧台灯,艾文在包间里。奥罗拉半阖着眼,仔细地嗅着,倒没有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有淡淡一层烟酒味。他认为这地方被打扫过。看来不仅教堂的人害怕萝瑟塔·琼斯,门口那人害怕萝瑟塔·琼斯,就连艾文·伯纳尔也怕她。他心里暗忖,自己现在恐怕最接近一个被神经病劫持的人质的形象。

“右手最后一间。”他说。

萝瑟塔不知道哪个包间里有人,他是知道的。他们进门时,艾文就瘫在半圆形红沙发上,两脚在茶几上翘着,正在看歌剧。大厦谷没有自己的频道,但有大把旧日遗留的录像带,这些东西在内城很有市场。艾文认为,他跟格里德本质上的分别就体现在这里:他会把带子留下来自己看,而格里德只会拿它们卖钱。

“嗨。”他说,吸着烟,“坐。”

他们坐在茶几左边,斜对艾文。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艾文调低了歌剧音量,那段最为经典的咏叹调就淡下去了,其效果也大打折扣,真正成了一场谈话的背景音。

他想,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这一句应该由琼斯来唱。

“你故意把大厦谷有堕天使组织的消息放给我。”甫一坐下,复仇者就开门见山,“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这句话没有令艾文觉得惊奇,然而却在奥罗拉的意料之外。这是他头一回听说这件事。

“我卖什么药?我是好心才告诉你。”

“你有话直说。”萝瑟塔压低声音,“我的耐心有限。”

她不适合谈判,因为她在这一刻情绪高涨,下一刻又要萎靡不振。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想保持清醒,她开始拿空着的手掐自己的大腿。

“好吧。”艾文摆摆手,“我不兜圈子了。我想告诉你,养这群堕天使不是格里德的意思。他不想养,我也不赞成。”

“你们要利用我?”

“嗐,说什么呢……谈不上利用。”艾文很商业地笑了一下,“合作,合作。既然大家都不想搞这个东西,我们让唯一想搞的人消失不就好了?”

萝瑟塔也笑了一下。只不过她笑的时候,眼中有一股很强烈的讽刺意味。

“接着说。”她说。

“最近光环供应链跑不起来,归根结底是因为供货不足,这个情况你也知道。”艾文将烟头摁灭,“长期搞不到光环资源,内城人没法控制他们的天使,必然会动摇大厦谷在业内的地位,格里德之前把宝押在艾洛斯身上,如今也全落空了。好的一点,恰逢其时,格里德搞到了他的制胜法宝。”

“一个天使?”

“逆位灵能控制天使意志,正位灵不详。”

听到这里,萝瑟塔的眸光闪动一下。奥罗拉隐隐感到她的手心汗湿了。

“控制天使意志?”她的声音有点紧绷。

“没有听上去那么神通广大,效果相当于一针强效镇静剂。假如多费点功夫,也能下一些简单的指示。”

“通过什么?”

“音乐。”艾文说。

他一边说,一边从夹克内袋里摸出一盘磁带。那磁带是新灌录的,没贴标签,看上去很普通。

“就不给你做演示了,我听着像竖琴。”他将磁带扔给她,“有了这个东西,压根就不再需要什么光环资源——逆位灵是用之不竭的。灌录后超过一周失效,无法盗录,无法转录,满足商品流通的一切需求。但这条路唯一也是致命的一个缺点,在于这法宝不是他的。”

那盘磁带很精准地落到她膝盖上,她却没有伸手去接,反倒像猫见着黄瓜一样,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艾文装作没有看见。奥罗拉迟疑几秒,在她还紧张地瞪着膝盖看时,伸手将那盘磁带拿走了。

“那是别人的天使。”她说,声音听着倒还正常。

“一个外城人的。她姐姐在大厦谷工作,和我算是同事。我没有正面接触过她本人。”艾文说,“她答应合作的唯一前提,就是在大厦谷组织一群堕天使来为她服务。由于天使在她手上,我们又不清楚这能力的具体细节,可以说这群堕天使是直接听命于她的。她这要求简直不要太吓人。格里德当然不敢答应,可如果不答应,我们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亏损不可估量。”

“所以你们想杀她?”

“杀了她,把她的天使拿过来,这是最理想的。”艾文拿拇指抵着下唇,“但这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可比登天还难。且不说那女人给自己留了什么后手,光她姐姐就不好对付,更何况她手上的是个活天使。就算我们最后能把它抓回大厦谷,它也不一定会听我们的话。”

“她的目的呢?”

“我原本以为她是想进内城,或至少想在大厦谷站稳脚跟……现在看来,或许事实恰好相反。”

萝瑟塔瞥了他一眼。艾文不知道她是否心中有数,索性就没有看她,转而去摸兜里的烟盒,从里面敲出一根烟。包间内灯光昏暗,呈冰蓝色,但布置得非常考究,不仅不显得冷淡,反而有种神秘幽静的意思。烟盒上一头金箔贴成的小骆驼泛出紫光。

“她是想造反啊。”他淡淡地说。

奥罗拉几乎是立刻想起前段时间戒严以抓乱党的事。按裁缝的说法,这不过是内城要抓艾洛斯的借口,就事实结果而言,这个推断显然是对的,但同时也从思维惯性角度对他产生了误导。内城人不认为外城有乱党,就代表乱党真不存在吗?尤其是在如今外城的高压管制之下?

“这女人脑子非常清楚,知道外城人心散乱,而且老弱病残居多,成不了大气候,干脆直接放弃外城人,往天使和咱们身上打主意。”艾文说,“当然,她没有蠢到指望拿那么几个堕天使去掀翻内城……她是想拉拢格里德跟她干。说服也好,威胁也罢,她无论如何要格里德选一边,最好是选她。如果不选她,那就默认是选内城,格里德也别再想从她那里拿好处了。格里德是生意人,想必要站中间,选其中任何一头对他都没有好处。”

“拿下大厦谷,就相当于拿下天使生意的控制权,到时组织大规模的天使军也不算难事。”萝瑟塔平淡地说,“她倒想得挺好。”

艾文没有作声。如果是普通天使也就罢了,要把堕天使当作唾手可得的兵器为人类牟利,这可精确无比地踩在萝瑟塔的雷点上。然而她竟然还没爆发。他忍不住要琢磨,是她近些年将情绪控制得越来越好,还是她在打另外的算盘?

“我很了解格里德,他虽说是让步的一方,但在关键处绝不可能妥协。”过了一会,他说,“有艾洛斯做导火索,他们近期必然会爆发冲突。我们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做掉这女的,活捉她的天使,这我已经说过,风险太大;二是放弃她的渠道,另找控制天使的办法。”

“说得简单。你们找得到吗?”

“我们现在的问题,无非是剩下的野生天使变少了,而且变得狡猾了,导致光环供不应求。”艾文说,点燃香烟,“我们要挖干仅剩的那点资源,就只能重启先知计划。”

“重启……”萝瑟塔显然怔了一瞬,“在外城?”

对于先知计划,奥罗拉的了解仅止于艾文先前讲过的内容,如果要概括其核心,那么先知的核心就是迫害。他们三个此时都很清楚,一旦重启先知计划,首先会从儿童开始进行大筛,外城将沦为制造先知的试验场。换而言之,内城会放弃外城。这个计划不但在提案阶段就将困难重重,而且实行后果不可估量,是下策中的下下策。

“究竟走哪条路,要在他们谈过以后再作判断,我们肯定更倾向于第一条,不然我不会联系你。”艾文说,“要做掉那女人,其中变数太多,我们不会给你施压。”

萝瑟塔摸摸下巴,似乎正在思考,也可能是在装作思考。作为这八年来她在大厦谷的唯一联络人,艾文知道这天使喜欢虚张声势。他心里还没琢磨出所以然,萝瑟塔便冲他笑了一下。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买你们这个人情?”她说,“或许她是疯子不错,但你俩又有多正常?你俩更不是好东西。”

“我可不卖人情,我只谈生意。”艾文也笑了,“平常咱们合作,我只在能力范围内谈条件,尽可能给你匀些好处,天使却是不能不卖的,毕竟我不能坏我自己的行情。但这回不一样。如果事办成了,我可以还她押在大厦谷里所有堕天使的自由。”

萝瑟塔不笑了。她这回是真在思考。不知什么时候,歌剧已经停了,只剩不知何处的排风扇嗡嗡作响。

“可以。”她很快说,“我给你一天时间拟协议。”

“你现在用哪个假名?”

“德西尔。”

“很好。”艾文满意地说,“我准备好东西,咱们明天再谈一次。”

他将香烟衔在唇间,一手去拿茶几上的账簿。他之前一直在包间看账。萝瑟塔却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两眼仍望着他。

“还有,”她说,“那个杀艾洛斯的天使在什么地方?”

艾文闻言抬头,这晚第一回将目光投向奥罗拉。奥罗拉同时心下一惊。其实从进门听见艾文说话的那刻起,他就知道这家伙要坏事。他原想开口打断的,然而对方先他一步开了口。

“昨晚出事之前,它就在这儿,后边我就不知道了。”艾文说,“话说回来,这事我还要问你呢,亚加罗。你那天使到底去哪了?”

奥罗拉当刻还想狡辩,但萝瑟塔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只觉得时间停了半秒。再有意识时,他能感到的重力已经倾斜了,他现在是躺在一个什么地方,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按着他。他感觉后脑突突地疼,伴有一阵尖锐的耳鸣。过了不知多久,那只手的食指松了一下,空气就像水一样灌进他的鼻腔,反而让他噎住了。他挣扎了一会。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被萝瑟塔掐着喉咙、仰面摁在包间的茶几上。

你的天使。”她说,声音像一根扎在他眼球上的针,“你骗我?”

他想说我没骗你,但一时半会讲不出话。他不知道身下的茶几是不是碎了。平心而论,他没说安格斯是他的天使,也不能完全怪他不坦诚,因为他的确不是这么想的,只是所有人都说那是他的天使,而他恰好没有反驳。他难道很想要这么个白痴天使吗?

“哇哦。你没把这事告诉她,还敢跟她一块儿来?”艾文的声音在他左侧不远处,“你好勇敢。”

艾文·伯纳尔。他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贱货。

奥罗拉原本想靠语言让她信服,完全没考虑被掐得说不出话的情况。而现实又远比他想象的可怕。假如他没失明,他就能看见萝瑟塔右手上多了一把长刀,通身像她的马一样黑,像人的梦一样黑,好像会吃光似的,在现实中有一股拼贴画般的违和感。黑刀通长四十公分,刀柄在末端分叉,走成三股,发丝般缠在她手腕上,刀刃则又薄又平,没有一丝反光,刀尖正对着他的脸。这刀像把室内所有的空气都切开了。连排风扇都停了下来。

“话说,我有点忘了为什么要留你一命。”她的语气很平淡,“我现在就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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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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