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阔的平原上,一行商队在少许护卫的伴随下缓缓移动着,人数约摸有十几个,远远看去,好像天边的一条蠕动的黑线。
人数不少?你可能会想。但是如今看来这只队伍却显得格外单薄。
眼下的年岁并不好过。战火在每一片土地上燃烧。先是盗匪,然后是官军,后来是从北方到来的不速之客,然后,是更多的盗匪。
“你觉得呢?”
年轻人趴在堆满石砾的小山坡上,他的眼睛有点小,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远处那正在缓缓挪动的一行商队。
“看起来人数不会超过二十个,人数很少。”他轻声嘟囔着。
“基本都是简单的皮甲和短枪,佩刀的不超过十个人,应该没有远程武器。”
“一群他妈的乌合之众。”
趴在他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哼哼道,他的身材矮小,但是却跟人一种精悍的力量感,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从鼻梁股的左侧一路延伸到左耳。
“搞不好是附近的农户抱团来运粮的,瞧瞧他们那样子。”
远处的商队停顿了一下,领头的人下了马,似乎是要和后面的人交谈。
“看来这一趟又没什么可赚喽!”他长长地感叹道,说不清是在嘲讽还是在表示遗憾。
年轻人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不满。
“不见得,”他扭过头说道,“这年头运粮?黄叔,这附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少,地主家都没余粮。”
“你忘了小六子和二虎他们为什么加入我们了?如果不是一口饭都吃不上,向他们那种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会跟我们一起当盗匪?”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农民?”被称作黄叔的男人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双手抱在脑后,随口问道。他眼下已经对这只小队伍兴趣缺乏。
“切。。你别开玩笑了。”年轻人轻笑一声,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原处看上去如蚯蚓一般的商队身上。
“那你呢,小翟?”黄叔摆过脑袋,瞧着年轻人。“你从来不跟我们说你的身世,以及你为什么加入我们,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小子绝对是个读书人,你这脑子就比一般人机灵。”
年轻人身子顿了一下。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说道,语速很快,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又好像没有。
“嗨,我说你个臭小子,”黄叔把身子往他那边扭了扭,把脑袋跟他靠近了些。
“他们说你是个秀才?以前是读书人?” 他小声问道,尽管声音低沉而沙哑,年轻人还是从中年男人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期待。
“不是。”年轻人平静地回答到,略微有些不耐烦,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回答这种问题了。
他此刻的注意力仍然落在远处的人影上,商队的队伍正在缓缓向西北移动,不过黄叔的话似乎让他感觉到了什么,他扭了扭趴在地上有些僵硬的身子,微微转过一点身体,对这个称作黄叔的刀疤男人说道。
“我不是什么读书人,不以四书五经,更没有什么功名。我劝你还是别多想了,再者说,我若有秀才的出身,干嘛要来干这档子事?拜托,别跟他们一样问来问去了。”
中年男人撇了撇嘴,没再多说什么。看得出他心中的一点小确幸确实是被年轻人的话浇灭了。
没继续理会老家伙的情绪,年轻人心里明白,虽说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国事靡乱,但哪怕是在落草为寇的盗匪群里,读过书的人也是被人多看两眼,在人们眼里,读书人是文曲星下凡,个个都有着超乎常人的头脑,是人上人。
黄叔自己的身世,他们俩认识当天他就知道了,这个老汉是个敞亮人。
他的本名叫黄大义,在落草之前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这年头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只不过特殊的在于,他入这行比较早,十四年前北兵第一次入境劫掠,他就在那好巧不巧地当了俘虏,后来他在途中佼幸趁着夜色逃了出来,追兵的箭擦着他的身子过去,他跑进一大片芦苇丛里,愣是把追来的人给糊弄过去了,想来是他们也懒得在乎一个俘虏的去留了吧。等到他终于费力回到家,能拿的财物,就连喂牛喂鸡的饲料都被人抢走了,北兵入境抢劫第一边,官兵再抢第二边。妻子儿女早就不知在哪里去了,万念俱灰的他正打算找个河跳进去把自己淹死算了,结果正巧遇上官府派来的人又要来摊派钱粮,一见到那个税吏张扬的嘴脸,想起自己遭遇过的,他瞬间被无穷尽的怒火点燃。
就这样,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在那晚第一次杀人,犯法,成了歹徒,据说他脸上那道疤就是当时留下的,不过,被逼成这样谁还在乎什么王法呢?
后来,自然而然地,黄叔就当了盗匪,一当就是十几年。这十几年里手底下过的人命越来越多,心也越来越硬,照他的话说,按道理他十几年前从俘虏营逃回空无一物的家里的时候,心就已经死了,杀那个胥吏也没打什么哆嗦,只是有点虚脱。可真要到第一回自己抢劫,把拿着镗钯对准他的农夫一枪戳死的时候,他的心是慌张的,照他的话说,那感觉就像把自己戳死,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全都杀死一样,难受极了。
如今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些,尽管有些时候这些事情还是会以梦的形式重新出现在他的思绪里,但他很少再会因为这种情绪而犹豫手下的刀了,或许,年轻人想,是容不得他再想了。在这个世道下,人心里都只能装着自己,活下去,就不能有别人。这个道理相必黄叔心里是早就明白了的。
想到这,年轻人转过了身,重新把视线对回了原处缓缓移动的队伍。
“他们快到河边了,看样子是要渡过去了。”在一旁有段时间没做声的黄叔说道。
“去给兄弟们传信吧,是时候了。”
年轻人缓缓从山坡上退下,起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