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万里》恰如其名,是一个讲长安的故事。他讲了以高适及李白为代表的一众盛唐人杰的事,但归根结底,它是一个讲首都的故事。
就如同看待一切事物一样,看首都也要自内看和从外看,向前看和往后看,往小了看和往大了看,就这样也看不清楚。因为一个城市在一个国家有一个位置,恰如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也有一个位置,无论是横是纵还是斜,都要有一个坐标才能定位,否则什么都说不好。
长安起先是一道光,它就像飞蛾致力于扑的火一样,吸引着全天下的人才,有高适这样背负着光宗耀祖使命渴望建功立业的普通青年,也有像李白放荡不羁追求实现人生价值的文艺青年,尽管发心不同,但目标大抵相同,就是在这个时代闯出个名堂。
青年人总是充满自信,这种自信并不来源于认为自己一切比人强,而在于认为自己与别人不一样。高适说从未见过如李白这样潇洒的人,从他看李白的眼光中,仿佛这个世界因为李白的存在而更加炫目。即便这样,高适仍然认为他的高家枪是独一无二、出类拔萃,纵然风流人物如李白也有不如自己之处,到了长安机会无穷无尽,自己不是逊于天才的二等人,而是与天才不同的另一种天才而已。而李白的心理活动则更不用说了。
在长安这个炙热耀眼的火球里,生活着另一种生命,就是那些生于长安的人。在火球中,有世袭的权力,有成功的先行者,有依附于系统的螺丝钉,他们共同使得火球能够持久燃烧。当他们看到蛾子们扑来时,一心热烈期盼,另一心冷眼旁观:这些人或许经过我们,或许成为我们,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李白和高适在青年时第一次来,他们自以为可以存在第三种可能性,可以成为一个在光芒万丈的长安里一个更加闪亮的星,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去触碰天上的云彩。但这是不能的,光芒需要燃料,巨人需要供养。摆在眼前的路只有沦为平庸或者离开,或者沦为平庸离开。长安在这时是一个梦,梦醒了,才能有做点事情的机会。
行路难,行路难,一段波澜总让人去想自己的来处和去处。高适想自己的家道中落,李白想自己的出身不良;高适想自己的建功沙场,李白想自己的文采飞扬。一年之约,一个丢了锐气,一个没了志气,一个去了商丘,一个下了扬州。长安是留不得的了,但是扎实奋斗还是恣肆人生又成了一个问题。高适努力地想找到一个保靠的奋斗方向而不得,李白也不知道高适说的辜负天才是什么意思。长安究竟要怎样去得成,留得下,这生活要怎么过才是对呢?
从老早以前就说三十而立,可是什么叫立呢?虽然不知道怎么到长安,但到了三十来岁的时候,不做什么也得做点什么。高适觉得先参了军然后再说,李白觉得先入了赘然后再说。高适一通搏杀后卸甲归田,李白结婚与否还要问问别人。本来都是自己早就知道的事,怎么偏偏做的时候好像自己不知道的样子呢?
这种时候就是去长安的时候了。
长安的魅力在于兼容并包,就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各色天才们在这里相聚,碰撞,狂饮作乐,一切喜悦和热闹都自然而然,应当应分,繁荣的生活与熙攘的气氛盲目了首都的尺寸。一个人在这样的城市中,交往的人纵使天南海北,于首都而言不过九牛一毛;所行之路纵使盘根错节,于首都而言不过咫尺而已。在长安,人忘了自己的小,错把他乡作故乡。一切的鼎盛欢愉都只在须臾,朝如青丝暮成雪。
长安的可怕处在于他让你以为兼容并包。海能纳百川,是因为有吐故纳新,长安能发光,是因为有新陈代谢。狡兔死,走狗不烹何为?任你谪仙人,形势比人强,玉真公主后有杨贵妃,早年求道之李白才能再次求道;高适认了命,高家枪不必见血,如果投枪从文是命的安排,那么就这样吧。长安终于又成了远远的光。
在那个生人勿近的世界里,总有人斗志昂扬,杜甫生在盛唐,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后来也不怎么说了;也总有人不知不觉的就没了,连一个弹指响都没有。长安不在乎王维、岑参、王昌龄的喜怒哀乐,只要他们的诗留在盛唐,佚名其实也无所谓。人们经历着与前人们一样的命运,但仍在自己经历的鸡毛蒜皮中顾影自怜。
老年的高适听闻魏公公说那击破吐蕃大军的功劳可就是严将军的了,高适轻轻嗯了一声;李白遇大赦后千里江陵一日还,作诗贺。一个一生渴望建功立业,但后来想想其实没大所谓;另一个一生不知道怎么活,但活了个精彩人生。好像通往长安的路要是一帆风顺就觉得不踏实,那些门第好的及第进士的生活也没那么有意思。他们要是一直不去长安的话,在商丘或者扬州,也许会有些不一样的日子;不过后来回了商丘或者扬州,生活也有点别的味道。
大概就是: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吧。
写于二〇二三年七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