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7月7日路标直播间线上哲学讲座的文字版,以获得授权,由生代投,编辑时有修改。
主要参考书目:《性和失败的绝对》齐泽克
讲座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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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就从一位著名的意大利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提出的“量子引力”理论出发,谈谈现代物理学和德国古典哲学之间一些契合的地方,以及怎样在“科学主义”“物理帝国主义”横行的今天,借助观念论的一些思想资源重新进行本体论—前本体论的探索。最后我们尝试借助拉康的一些术语,阐发一下从德国观念论中引出当代唯物主义版本的所谓“量子本体论”的可能性。
罗韦利的“量子引力”理论
如果忽略技术性的细节,卡洛·罗韦利的“量子引力”理论其实非常简单,主要是想通过把时间、空间本身也设定为具有量子性,来统一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也就是说,时间、空间并不是一个无限可分的连续统*,而有一个最小的时空单元,这个最小单元不能被进一步切分,就如同作为最小能量单元的“量子”。
*“连续统”是一个数学概念,这里的连续是相对离散概念而言的,简单来说,连续统指的是一种稠密无洞的特性:在任意两个元素之间存在无穷多个其他元素,无限可分。
在这里顺便一提,如果把空间设定为具有量子性,那么就能很轻松地解决芝诺悖论,即“阿喀琉斯追乌龟的悖论”,因为这个悖论成立的出发点就是时空是无限可分的。
那么,当我们把时空设定为具有量子性,就会得出几个有意思的推论。
首先,在这个理论之下我们就不能设想存在“大爆炸”,因为我们不能够设想有一个无限坍缩的奇点,然后通过某种爆炸,给出在一定物理学框架下的宇宙。关键在于,如果时空有量子性,那么它收缩会有一个界限,达到最小密度后就无法继续,不能够无限坍缩。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得到一个不同的宇宙论模型:宇宙有坍缩为一个黑洞的倾向,但它的量子性意味着,宇宙的最小密度界限,使得坍缩达不到真正意义上的“零点”,当坍缩到一个特定点之后它就会反弹(罗韦利所使用的词语是“bounce back”)。
这就让人联想到,谢林在《世界时代》中所论述的“收缩”和“扩张”这两种力量。谢林在某种程度上,也把现实看作是这两种本体性力量的均衡状态。关于现代物理学和中晚期谢林思想的亲和性,我们在这里先不具体展开了。
“量子引力”最重要的一个推论是,时空不是现实的基本构件、基本组成部分,它本身是由量子波(quantum wave)组成的。量子波的卷曲(convolution)产生了引力,也就是时空流型的卷曲。这就是“量子引力”统一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基本思路。
现代物理学相比于经典物理学的一个不同之处,在于不再能够设想时空框架与在时空框架中运动、振动的粒子/波之间的二分。就像在“量子引力”理论中,量子场并不是在时空中震荡,它们本身就是时空的一个片段。或者可以这样理解,量子波的震荡、卷曲可以生成局域化、本地化的时空。时空是本地量子运动产生的一个效果,你甚至可以理解为“时空化”是量子进行符号化的方式。因此并不存在一个客观中立、普遍化、全局性的时空框架。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在日常意义上作为形式性框架的时间、空间是怎么从更为基本的,还未时空化的量子场中生成出来的。
罗韦利在《现实不似你所见》中有这样一段话:
如果时间在对世界最基本的描述中不起作用,那么“通往时间”是如何发生的?答案很简单。时间的起源和热的起源是相似的:它产生于微观层面变动的一个平均效果……只要我们对系统有一个整全的描述……那么系统的所有变更都将是可逆的。(也就是说只会有)如果我们以统计学意义上的平均来进行描述,那么我们就会得到一种优先的变更,它会像日常意义上的时间那样起作用……时间是我们忽视事物微观状态的一个效果。时间就是我们的忽视本身。
如果一个进程是可以完全逆转的,那么就不会有时间性:如果我们改变时间的方向,物理进程没有发生任何改变,那么过去和未来将会重合。只有当一个进程是不可逆转的,我们才得到了时间。
但是根据“量子引力”理论,这种时间性的进程只能发生在宏观层面,发生在我们的日常现实中。在微观的基础层面,是没有如此这般的时间性的,量子波的回环是闭合的,进程是可逆的。
为了解释从“量子现实”到“日常现实”的过渡,罗韦利借助了统计学意义上的“平均”这个说法,也就是前面说的对微观量子场扰动的忽视。但我们能够很容易察觉到,这种解释是非常不充分的。比如当我们知觉一个对象,我们知觉到的总是一个某种意义上观念化、理想化的形式,它在自己的同一性中总是保持一致,这种在现象学意义上的对象很难说,能够通过单纯的平均效果来进行解释。胡塞尔会拒斥这种还原,但有关现象学的问题今天不做讨论。
也就是说,建立在我们忽视基础上的宏观层面的“幻觉”,应该要具有某种程度上的本体论地位和效力。我们拿语言来举例子,为了让说出来的词获得意义,我们必须忽视物理细节,如无意义的声音、声波震荡。要穿透、忽视这些细节,来抵达非物质的、精神性的意义位面。如果我们从黑格尔主义的视角来看,对基础性维度的忽视是考察更高位面的一个积极条件。因此一个真正的完备描述应当包含这种忽视。在基本的量子位面和产生意义的言说层面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的“综合”,要得到一个就必须忽视另一个。这就是黑格尔的“总体”(totality)概念,它包含忽视部分现实的层次。
波函数坍缩
接下来我们考察一下量子力学中所谓波函数坍塌的问题。
当量子物理学家尝试解释波函数坍缩时,他们总是会使用比喻——当量子事件在观测机器中留下踪迹时,可以看做它以某种方式被“注册”,这时坍缩就发生了。这里描述的是一种外部性的关系,一个事件只有当它的外部环境注意到它时,才能完全成为自己、实现自己。
这里就能够联系到符号化的过程,一个事件自身的完全实现只有通过在符号学上的注册,把自身铭刻到一个外在符号网络当中。这其实也是黑格尔的“自在存在”到“自为存在”的转变过程。
但是关于波函数到底在什么具体的时刻发生坍缩,物理学界三种主流的回答完美地对应了拉康的三界。第一种说法是:坍缩发生在实在的测量过程发生时,也就是说结果被注册在了测量机器当中,这意味着量子的微观现实和日常的宏观现实之间建立了联系。第二种说法是:坍缩发生在知觉的想象层面,也就是说当结果被某个意识所察觉。第三种说法是:坍缩发生在符号层面,也就是说当结果,被注册在了那群进行实验、进行观察的科学家所共享的语言系统当中。
但我们要说,采取一种聪明一点的理解方式,这种争论其实已经标识出了量子力学在本体论上的不一致。量子物理学用知觉、注册的活动来解释波函数的坍缩和日常现实的涌现,而这个测量本身也只有通过波函数的坍缩才能得到,这就明显地陷入了一种循环论证。
这意味着,这里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我们怎样从经典的物理学宇宙出发,抵达量子波的宇宙。而是恰恰相反,量子的宇宙本身为什么、怎样就内在地就需求坍缩,也就是说,为什么坍缩、“量子退相干”的倾向是内秉于量子宇宙当中的,而不是由一个偶然的外部观测者引起坍缩。
这里真正令人惊奇的不是看似反常识的量子宇宙,而是我们体验到的时空化的现实本身,它为什么会从一锅粥的量子世界中涌现出来?因此,当量子物理学家说没有经典的物理现实不是建基在对量子扰动的模糊化上时,我们作为辩证法家应该指出,没有量子宇宙不总已经是锚定在一小片的经典物理学现实之上了。
换句话说,量子宇宙本身要获得一致性、量子力学理论要达成自我融贯,就必须要有在时空化的宏观宇宙中的测量行为,正是这个补充才缝合了量子场域。用大白话说就是:被量子物理学看作是世界“基本语法”的量子场域本身是不一致的、有问题的、出差错的,它不能够自己在那边无脑循环。在量子场域当中有间隙和隔阻,而正是这个断裂使坍缩得以可能,并进一步得到稳定的时空框架。
康德说时间和空间是感性的纯形式,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对的,因为时空不能像罗韦利说的那样,被完全还原为微观量子震荡的平均效应。但是康德没有意识到时空框架涌现,代表着物自体本身的内在僵局。或者说,康德没有意识到主体的感性纯形式只是物自体缝合自己、实现自己的方式,主体的认识其实是物自体自我认识。关于这个话题我们也不具体展开了,因为不是我们今天的主题。
但是上面的这些说法还是过于简单化,我们接下来要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由量子世界坍缩而成,在稳定时空框架下的宏观世界本身也是不完备的,在语言、人的思维、无意识等领域中,同样会出现属于量子世界的一些特征,像无时间性,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的事件会在主观意识中出现等等。
这样来看我们似乎得设定一个本体论的三元组,首先是一锅粥的量子场域,里面是混乱的前本体论的量子震荡,然后是日常的稳固的现实世界,最后是关于意义-事件的非物质的世界,比如语言世界、精神世界,在其中,前本体论的实在似乎以某种方式回归了。在这里有一种莫比乌斯环的翻转,精神就像是那个缝合点,在其中发展到最高层次的现实似乎又与前本体论的实在发生了联系。
我们还会发现,这种结构居然非常诡异地和黑格尔的哲学百科全书体系有些相似。首先是被黑格尔称为现实的阴影王国的逻辑学,然后是描述现实物质世界的自然哲学,最后是返回到自身的精神哲学。但是仔细来看,情况要更加微妙得多。最明显的就是《逻辑学》讨论的其实并不是前本体性的混乱结构,而是极其规整的范畴演绎、本体论铺设的过程。
在哲学史中,第一个比较聪明地做出类量子力学前本体论描述的,似乎是中晚期的谢林。那么,首先讨论的是,谢林的哲学革命体现在什么地方呢?根据标准教科书的说法,谢林通过宣称观念极和实在极之间更为平衡的统一体,打破了唯心主义的闭合。
“否定哲学”描述的是概念、观念本质的分析,谢林认为这种哲学的代表就是黑格尔,特别是他的《逻辑学》。而这种“否定哲学”一定要被“肯定哲学”补充,后者处理的是存在的积极秩序。在自然以及人类的历史中,观念性的理性秩序,也就是理念等级制必须要依赖于一个晦暗的根据,这种不可穿透的根据是关于一些非理性的驱力和所谓的“驱力之循环”的。因此哲学发展的顶峰也就是绝对,并不是在概念中把所有的现实都扬弃掉,而是两个维度的一个平衡。
这种解读错失了谢林真正革命的地方,他在1807年写的《论人类自由的本质》中,对存在和存在之根据做的区分,这里的“根据”就是在本体论铺设之前的前罗格斯、前理性的驱力。这个前本体论的驱力的领域不是简单的“自然”,而是一个尚未建构完毕的幽灵般的领域。吊诡的是,谢林通过辩证法告诉我们,这些驱力之循环、发疯状态的上帝,虽然处于前本体论的状态,是匮乏、疯狂的,但却是必须的。本体论秩序要铺设,要能够有一个开端,就必须要有这样一个前本体论的疯狂状态。
这是绝对的过去,必须要被压抑的大写的过去,上帝通过道出神圣之言辞而把这一锅粥压抑到完全的过去。这些前本体论的运思在《世界时代》的第二稿中有详尽的描述,和晚期海德格尔的那些沉思是比较像的。在这里不做深入的探讨,只需要了解到谢林对于这些前本体论的描述,与一些物理学家对于量子场的想象特别相似。
在这里,谢林对标准形而上学的二元对子进行了彻底翻转。存在之根据是不可穿透的、晦暗的、惰性的、收缩性的,但与此同时它又是幽灵一般、以太一般的,在本体论上没有完全建构好的。而存在却是理念性的,充满罗格斯的规定性,它不同于根据,是完全真实、完全实存的。因此,存在和存在之根据之间的对立,完全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中实在和观念、自然和精神、存在和本质等等诸如此类的对立。更不是什么阴阳、男女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都是派生性的,只有把根据压抑到绝对的过去,敞开一个平滑的本体论空间才能有这些对立。
这样看起来,似乎是谢林的思想资源更契合当今量子物理学的语境。而黑格尔似乎不能思考这些前本体论的疯狂,他的《逻辑学》是直接从“纯存在”这个范畴开始的,而黑格尔自己也说《逻辑学》同时就是本体论、认识论、形而上学,在黑格尔的思想里似乎缺失了这种原初的疯狂,是死硬的理性主义。
但事情真的如此吗?我们来看一下《逻辑学》的第一句话”存在,纯存在—没有任何的规定性”。这里的悖论,当然就是那个否定性的表述“没有任何规定性”,事实上这已经在描述那个不可描述的存在了,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最低限度的观念化了。“存在,纯存在”并不是在重复同一个东西,因为通过这种重复,前本体论的X取得了它理念上的纯粹性。
简而言之,在这个最小重复中发生的,是从一个不可名状的X,从本体论场域还没架设好的“比无还少”的状态,到了无,一个能够进行本体论叙事的空的场域。也就是说第一个存在还不是纯存在,不能够直接和它的反面即无重合,而是前本体论的“少于无”,如果了解古希腊哲学的话,就是那个类似于德谟克利特的“den”这个东西。
通过这种原初的重复,前本体论的存在就被置换为在一个廓清了的场域中的无,然后才会有某物。我们在这里很明显处理的是回溯性的逻辑。其实严格说来,第一个存在只有通过它自己的重复,才能够被回溯性地把握为存在。黑格尔这种对于前本体论的处理,在我看来要比谢林聪明。
谢林《世界时代》的三个手稿一直都没有解决怎么从过去到现在,他只是对于原初本体论秩序的发生学,做了很多神智学的思辨,但始终没有把握到的是,前本体论的混乱只能在本体论秩序、理念等级制本身的不一致中得以回溯性地思考,而这种不一致的表现之一就在于理念等级制,也就是黑格尔的《逻辑学》要靠一些看似无意义的纯粹重复来推进。正是在这种荒诞、反逻辑的重复,“存在,纯存在”中,我们会在感到可笑、荒唐的一瞬间看到理念等级制的断裂,进而回溯性地进行前本体论的运思。
希格斯场
接来下来我们换一种思路,来讲一点真正重要、有趣的东西。之前我们是从罗韦利的“量子引力”切入的,下面我们将从希格斯场出发来进行考察。希格斯场最大的一个特点是会造成自发对称性破缺。
百度百科上是这样写的:
量子力学的真空与一般认知的真空不同。在量子力学里,真空并不是全无一物的空间,虚粒子会持续地随机生成或湮灭于空间的任意位置,这会造成奥妙的量子效应。将这些量子效应纳入考量之后,空间的最低能量态,是在所有能量态之中,能量最低的能量态,不具有额外能量来制造粒子,又称为基态或“真空态”。最低能量态的空间才是量子力学的真空。
和所有其他的“场”一样,希格斯场也是被它的能量密度和强度规定的。但是“希格斯场在能量上更倾向于开放的状态,并破坏粒子和相互作用力之间的对称”。简单说就是,如果你要有一个纯粹的真空,使希格斯场处于关闭、不运作的状态,需要投入额外的能量。无不是免费的,你不能平白无故得到一个无,无其实是很贵的。类似的,比如在佛教里,要达到无的涅槃境界,是要有极强的修炼,要有很多业力的投入的。无的维持需要额外的能量注入。
因此,在这里我们要区分两种真空。第一种是希格斯场处于关闭状态的“假的真空”,它是假的,因为它需要额外的能量来维持。第二种是“真的真空”,尽管希格斯场处于开放的状态,平衡性是破缺的,“虚粒子会持续地随机生成或湮灭于空间的任意位置”,其中有很多量子事件,但它的能量投入为零,从能量的角度来看,希格斯场此时处于一种绝对静止的状态。
在一开始,有一个假的真空,然后这个真空被扰乱,平衡性被打破,因为和其他的能量系统一样,希格斯场也倾向于最小化能量支出。在这里我们也许可以去回答那个哲学问题,“为什么有某物,而不是一无所有”,因为从能量上来看,“某物”要比“无”更加便宜。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又回到了德谟克利特的那个“den”,那个诡异的、前本体论的比无还少的东西。
与两种真空对应,我们要区分两种无。一种是前本体论的“比无还少的无”,另一种是“被如此这般设定的无”。作为一种直接的否定,为了让某物能够涌现前本体论的“无”必须要被否定,它必须要被设定为直接的、明确的无。只有在这种本体论场域已经被廓清的“无”当中,某物才能够涌现。
因此创世的第一个行动,或者谢林《世界时代》里的那个原初决断,或者说量子物理学的波函数坍缩,都有类似的作用,应该是一种廓清场域的行动,把一个平滑、规整的“无”本身创造出来的行动,而不是直接创造某物,要“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齐泽克说过,这两种真空之间不可化约的距离是唯物主义的一种定义。这就是为什么佛教是唯心主义的,因为在“涅槃”这个观念里,这两种“无”被混淆了。齐泽克对弗洛伊德有过这样的评价,当弗洛伊德把死亡驱力等同于“涅槃原则”时,就错失了“死亡驱力”的真正内核,那种淫荡的不死性,它不断地重复,超出了生和死。涅槃作为向前有机平静的回归是一种虚假的真空,因为它比驱力的循环运动要花费更多的能量。因此死亡驱力的悖论和希格斯场的悖论是非常相似的。从力比多经济学来看,对于一个系统来说,相比于保持绝对静止,不断地进行无脑循环要更加容易。
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把握“den”和客体小a之间的区别。“den”是比无还少的,而客体小a比“一”多,但比“二”要少,它是一直伴随着“一”的那个幽灵般的阴影,使“一”不能够在本体论上闭合。但这两者都发挥着相似的作用,在某种程度都是那个否定性、过剩性的因子。下面我们从三个层次来详细说明一下这种因子的作用。
第一种是比零少的层次。这里有一种比零少的因素,从德谟克利特的“den”,到量子物理学里的“希格斯玻色子”,它们都是这样一种因子,使得“无”要比“某物”花费更多,同时它要被加入到前本体论的混乱当中,以得到一个纯的真空。在这里我们还要做一个额外的区分,等下我们会谈到。
第二种是在一和二之间。会有一个“一”加上它的阴影补充,1+a,“一”永远不能够完全是它自己,完全地闭合自身,它总是会带出自己的阴影性的加倍。
第三种是在二和三之间。正如拉康所说,“三”不是三个“一”的集合,在它最基本的层次上是“2+a”。“二”加上一个扰乱它们和谐的过剩——男性和女性加上对象a、两个主要阶级加上暴民(无阶级的过剩)。正是二元对子的这个剩余作为一个构成性的障碍,使得“二”永远不能维持绝对的和谐,但同时又是二之为“二”的可能性条件。克尔凯郭尔有一个著名的例子,它把所有的人划分为公务员、家庭女仆和扫烟囱的人。扫烟囱的人作为一个滑稽的剩余,实际上标识出了按照男权秩序把人划分为公务员、家庭女仆的不一致。
最开始的到底是什么?
说了这么多,让我们回到那个所谓形而上学最高的问题:最开始的到底是什么?
既不是“多”(原子论、伊欧尼亚),也不是“一”(埃利亚派),而是梗阻、失败的“一”。“多”能够涌现因为“一”本身失败了,梗阻了。而“一”自己,作为一个积极的、自我同一的实存单元,能够涌现也是为了填补它自身不可能性的那个“无”。
但是,我们要说得更加精准一些,这里不是从“零”出发的,而是从“少于零”的位面出发的。它是一个纯粹的减法,并没有一个可以参照的实存物把自己作为匮乏或是过剩。无、虚空是一种镜子,通过它,“少于无”作为某物出现;通过它,前本体论的混沌就可以表现为本体性的实存单元。
换句话说,起点不是“一”完全实现自己的不可能性,而是“无”获得自身稳定状态的不可能性。也就是说,“无”本身就不可避免地分裂为前本体论的混乱状态和稳定的、廓清了的空场域本身。正是这种分裂“无”的张力引发了后面的“一”整个运动,使得“一”“二”等等能够产生。
小结一下,我们上面所说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首先是两种“无”之间的张力(前本体论的混乱状态和稳定的、廓清了的空场域本身),被“一”的生成消解了,而这个“一”实质上就是前本体论的den透过空场域的棱镜呈现出来的东西;但是,这个“一”本身又是不完备的,它总会带着自己阴影性的加倍;出于这种张力,“二”生成了,那另个一其实就是原先那个一的阴影性加倍的化身;但是这样的二永远也不能作为一个和谐的对子起作用,二也总要被一个过剩的元素所补充。
在这个层次上,我们要引入最后一个,但也是最为关键的区分,den——也就是关于量子波、前本体论的震荡、少于无的场域——和将这个den转化为“一”的操作子,那个把前本体论的混乱转化为稳定的“无”的净化因子。
这个操作子的功能非常类似于翻转了的客体小a。前面我们说到,客体小a是幽灵般、虚拟的、无实体的X,它总是伴随着现实的物体,填补现实当中的空隙、断裂,但同时又使得物体不能够完全地在本体论上闭合。但在这里,我们讨论的操作子是将前本体论的混乱转化为设定下来的无,在这样一个廓清了的场域中,才能够有某物出现。
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也许可以作出一个大胆的论断,这样的一个操作子,作为内秉于无本身的断裂,并且作为客体小a的对应物出现,难道不就是$吗?被画上斜线的主体(Subject)的一个最原始也是最基本的形态吗?
说到这里我们也许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样的一种作为翻转的a的$是不是就类似于康德的先验主体?在康德那里,先验主体就会通过它的一种综合活动,廓清感性杂多,然后从中构造起所谓的客观的现象世界。但是在康德那里,这个主体的本体论地位还是过于暧昧。一方面,它不是经验的,不是现象世界的一部分,因为它是自由的,有一种自发性;另外一方面它又不是本体性的,因为它能够在现象世界中以自我经验的方式给出自己。
在这里稍微做一点补充,我们也许可以尝试以同样的方式来解读一下海德格尔。海德格尔一直在强调,本体论上的解蔽,并不会在本体上创造出实体来,在本体论解蔽之前就已经有东西在那边了,只不过它还不能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完全实存,这个x就是海德格尔版本的“少于无”。
然后在前本体论的实在中会涌现出“此在”,在此处的存在,它是使得Being解蔽的那个点位。此在打开了“无”的场域,在这个背景之下才会有实存单元涌现。在这里同样的,此在也是那个廓清前本体论混乱的操作子,能够开启一个新的本体论秩序。
也就是说,$作为前本体论场域中的一个差错,激发了自己的本体论铺设过程,但是这样在本体论上建构起来的现实也不是完全闭合的,它还是需要客体小a来进行缝合,而这个a也就是主体在本体论铺设完毕的现实世界中的镜像对应物。
接下来,我们终于能够去设想这一整个过程了:我们的出发处是前本体论的混乱,围绕着“无”的深渊做着循环运动;然后$作为一种操作因子,廓清这一整个场域,设定、铺设起一个平滑、规整的“无”;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某物”,有各种实存单元。“无”能够如其所是地被设定下来依靠的就是主体性,但主体不是这个“无”本身(萨特),而是使“无”能够涌现的那个操作子。
因此我们得到了三个层次上的对抗:“二”永远不能完全是“二”;“一”不能完全是“一”;“无”也不能完全是“无”。拉康的圣状标记了“二”的不可能,它们之间对称的破缺;a标记了“一”的不可能,阻住了“一”的自我闭合;$标记了“无”的内在分裂,不可能保持绝对的静默和涅槃。
而辩证唯物主义就是要强调,甚至在“无”当中也没有完全的宁静,在其中总会有构成性的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