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Artstation @Airi Pan
我不能要求你相信我,但接下来我要说的句句属实。
每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尤其是像我这样的骗子,不是吗?他们说,“杯子里的茶叶如果漂不起来,说明你要倒霉了“,或者“特达希亚人都是小偷,应该把他们轰出皇都“,再不就是“假如不是鲁本将军太软弱,那场战争绝不会以和谈收场”,还有“只要大家都投票给正直者联盟,他们一定能打垮那些可恶的富人”。第一次、第二次,你相信了,因为你希望你相信的是真的;第三次,你觉得不对劲,演讲台上的那个人有些可疑;第四次,你被伤透了心。但我还是要说,至少这一次,我没有骗你,我是她的共犯,我们欺骗了所有曾相信过我们的帝国人民,唯有以下句句属实。
换了几年前,我是不必和你解释这么多的,毕竟那个时候我名声不错。我换过三个笔名,《号角报》上,我抨击低效的官僚机构,残酷的工场主和傲慢的贵族;《新潮周刊》里我是笔调幽默、测算神准(至少读者大都如此评价)的星位占卜家,而在《惊险故事》每隔半月出现的醉鬼神探洛克也出自我笔下。人们不认识我,但我想,他们是喜欢我的。虽然我觉得我写的东西都是垃圾,应该把印着它们的报纸叠成摞,再捆上铅球丢进运河喂鱼,但我或许不能算个典型的骗子,所以也没什么可良心不安的。在遇见她之后,一切都变了,是她害我走上了歪路。但把自己犯下的错统统怪罪到别人的诱导上,这似乎不太公平,也有些不负责任了。也许我本就有诈骗的才能,她只是适当地激发出了这种才能。更何况,是我先向她搭话的。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她相遇的那个特定的彼时彼刻,因为那天我盯着她出了神,打翻了眼前的瓷盘溅了一身咖啡。可别以为我是个偷窥狂之类,我只是习惯了整天都在咖啡店里写东西。为了省点租金借住在木匠家阁楼的代价就是永无止息的噪音,听久了仿佛耳膜上也要钻出个洞来。幸好只要点上一杯咖啡,就能在店里虚度整个白昼,想到这一帝国人百年来的优良传统在战后依然幸存了下来,总能令我大感欣慰。但无论如何,那家店的常客也只有我一人罢了,直到她出现。
那几天里,她总是做着同一副打扮:一袭暗若子夜的绸裙,淡金色的鬓发上饰着两朵绢织燕尾蝶,简单地束作发辫,又在颈后披散开来。胸前作吊坠的相片匣上镶着宝石,殷红馥郁,宛如鸽血。大部分时候,她只是安静地捧着一本简装书,好像忘记了自己整天都没吃半块火腿,只靠冷茶度日;唯有那么一次,一个男子坐到她对面,与她攀谈了好长一会儿;我猜那男人是我的同类,也就是富老爸不学无术的儿子,但谁知道呢?第四天下起了小雪,正当我以为她再也不会现身时,她推门而入,没像街上的其他太太小姐那样戴好毛帽,只是肩上多了副刺绣披肩,发梢嵌着惨白的雪片。她几乎是栽倒进了座位,但还是一如往常般从提包里抽出书,紧接着又想摘下手套,却因手指冻僵而怎么也办不到。此情此景实在教我心生怜悯,我猛地起身,结果打翻了咖啡。
“瞧我办得多糟。”我摘下帽子,想必是在十分谦恭地笑着。
“您需要帮忙么?”她从提包里翻出一条丝巾,刚递给我就掩着嘴咳嗽了起来。我装模作样地擦拭着被毁了的外套,心里却想着,她的确长了副端庄美丽的脸,轮廓纤瘦得像是勒皮恩夫人画的那些仕女:她们总是神情严肃,而且青春常驻。要非说缺憾,在于薄薄的唇缺了不止一点血色,而松针般苍翠的眼眸也显出哀伤。
几天来我一直在揣测她的身份,现在差不多有了答案。这可不是由于我渴望爱情,主要是因为我想安排一位表面单纯的病弱女士作为侦探洛克新案子里的真凶,千载难逢的取材机会我当然不会错过。她是什么人呢?她没有、或者说不必干活谋生,举止太沉静,又不可能是逃婚的富家小姐;可能性只剩一个,倒不让我意外。毕竟那场战争以后,落入不幸境地的高贵女士可是前所未有地多——885年宪章颁布后,小贵族们大都失去封地;而他们中的男性成员则在那场战争里成批地被炸成肉酱,只留下孤儿寡母和为了维持排场而欠下的外债。我们这个古老国家则适时地掀起了一股潮流,这股潮流让亟待解决财政危机的年轻女士们找到了余生的依靠,也帮那些凭借勤劳以及邪恶致富的新贵挣来了动听的贵族头衔。而她自然也属于前者。准是这样。
于是我点了热奶、煎蛋和咸肉,满心期待能引诱她说出自己的故事,可她既坚决推辞了早餐,又不大情愿透露人生中的种种挫折。这时候我知道,我该转换策略,赌上一把。
“即使您不说,我也能猜到。无非是您以为结下良缘,却又遭人背弃。要我说,您不该被这样对待。”按理来说,接下来会是尖酸的讽刺和针锋相对的批驳。
“或许真是这样吧。”她凝视着窗外,缓缓说道。窗外雪片纷飞,昏沉的天光在她的眼眸里结出黯淡的影子。这种回应倒是出乎意料,我只得换了一副说辞:
“我的确只是个二流作家,但在高等文理学院还是认识过一些朋友,其中有几个能帮您摆脱困境。”
“韦斯特阿尔普伯爵小姐,他们是这么称呼我的。可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头衔还有什么用处…”她低垂眼帘,吐字又快又紧张,活像个首演时快要忘词的舞台剧演员。真可惜,是个骗子。
“向您表示同情,小姐。一想到我上周刚参加过您的葬礼,而今您竟然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这是死而复生的奇迹啊!过程一定很不容易吧——别着急啊,”见她匆匆站了起来,我赶紧补充道:“我没打算报警。“
“那您就是想要我再经受更多侮辱了。“她虚弱地笑了一下。
“才不是。“我解释说,“请原谅我,我常以苛刻待人,简直成了习惯。如果一位女士因走投无路而行骗,我却要将她投入警棍和铁篱,那所有人都会嗤笑我的。何况,什么样的骗子才会去读《社会沿革通论》啊?”我没有告诉她的是,《社会沿革通论》的作者曾是我的教授之一。他满脑子空想,谁也不会想到,就因为新书被查禁,他就拿手枪顶住太阳穴来了颗子弹。不过那几年死的人太多,以至于生者总是忙于悼念,来不及替他的新书争辩。
“我父亲说这是本好书,但我读得不太明白。”她的嗓音轻柔而细弱,很难为情似的。
“不要紧,我也没法理解。不过,我肯定是不希望我的父亲知道我的阅读兴趣。他觉得人只该读祷文和色情文学,不然就会变成激进分子。”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我赶忙岔开话题,说道:
“说到底,我们还没自我介绍过呢,我是科尔宾,您也许已经在报纸上读过我的文章,但还是不要知道哪些出自我手为妙。”
“安雅。”
“您真没有当骗子的天分。”我故作愉快地说道,“那不是前任皇储女儿的名字么?我记得十几年前她就被先绑架后枪杀了。那些施蒂利亚的分离主义者,居然会对三岁孩子下手。不过,他人的不幸却可能成为致富良机,就在刚刚,我想到了一个能让您摆脱经济困境的好办法。”
“假冒公主?绝对不行。”他白了我一眼,“你这是在火中取栗,我不会帮你的。”
他的胳膊架在包了黄铜镶边的胡桃木书桌上,安放在椅子里的肥胖身躯弓了起来,脸上皱纹虬结,正要大发雷霆。我没在这间书房里嗅到佛手柑精油的熟悉味道,倒是有浓厚的烟气从窗户飘了进来,也许这正是他心神不宁的原因。佣人们正在庭院里焚烧文件,就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园艺雕塑旁边、白色的亭榭之间,黑烟正滚滚升起,从书房里也能看个清楚。
“我很小心的,这你再清楚不过。”此番自述算不上夸大其词。毕竟,五年前在这间宅邸里蒙他庇护的联盟会成员当中,大概已有四分之一失踪,一半人遭逮捕,其中三个被判处流放,像我这样安然无恙的倒成了少数。
“那我奉劝你把这种品质好好保持下去,何况等你搞砸了,灾祸不止会降临在你的脑袋上。”他说道。
“我想你不需要担心这个。”我决定冒点险,故意作出挑衅的语气、盯紧他的双眼:面对聪明人,最好还是装得跟他们一样机灵为妙。“既然你马上就要离开帝国了,伯爵大人。”
我猜随侍在旁的男仆一定露出了窘迫的表情,但我可没空挪开眼睛。因为面前这位皇储的挚友兼联盟会的主保圣人正对我怒目而视,而我必须得表现得毫不畏缩,就像多年前面对那些黑衫人的枪口时那般:我记得我恳切地劝告他们,说枪响之后我会成为殉道者而他们只能扮演恶徒,虽然我心里怕得要死,而现在也是一样。
他胖脸上的严厉神情最终软化下来,像是熔化的黄油;我赢了。其实并不需要多敏锐的眼力,就能看出他要奔赴国外的征兆:宅邸外的林道停了许多汽车,佣人个个神色匆忙,走廊里摆着的画作和雕塑消失无踪,更不用说院子里的火光了。他示意侍从把另一位客人也请进书房,而片刻后她缓缓步入室内,如同从过往年代里苏醒的瘦削幽灵。
“伯爵大人。”她说道。每当她开口时,我便会非常欣慰地意识到,她似是与生俱来的柔软与风度为我省去了聘用礼仪教师的费用,也为我们分秒必争的诈骗计划节约了不少时间。
被称作伯爵的胖子好像倏忽间想起来某样被忘在抽屉里的宝物,在书桌附近翻来找去;男仆立刻凑近,意图展现为主人效劳的热情,却被对方无礼地挥去。我们不得不好好地观赏他这副臃肿的身躯反复扭动的模样,此情此景因其对我施加的创伤之深,注定将被铭记许久。最终,他长叹一口气,宣告放弃:
“当我终于想要来支卷烟,却又无处可寻了。算了,我该说什么呢?仅就相貌,这位小姐与已逝的索拉的确无比相仿,但我相信这只是巧合的力量。”他尽可以把言辞表达得平静而傲慢,可他那双肥厚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就我所知,他既不嗜酒,更没有受到癫痫的困扰。我用余光瞥了眼安雅,而她注视着伯爵,不见戏谑,唯有关照。我想,安雅大概是听闻过索拉皇储妃的,即使她已是十余年前的人物。生于市民之家而嫁入皇室的女子前所未有,却也要由此领受宫廷里无穷的责难与冷淡;而无论她的事迹多么不可思议,身为某人的妻子或某人的母亲,她所能做的其实很少。
“而我本来想说的是,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之间的区别就只剩下财富的多寡了。”他补充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但已太迟了。
“议会将要通过一项新法案。除了少数与皇室血缘相连的人物,其余贵族都将被剥夺头衔,在公众场合也不得使用称号。同时,不少贵族还不得不将自己的职务拱手相让,因为他们的同类在官僚机构里的比例仍然太高。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内战,”我几乎脱口而出。我惊讶地从安雅口中听到了同一个词,只是她的嗓音压得很低,无法传入伯爵耳中。
“没那么坏,但也差不多了,所以我要逃跑了。”他倒好像满不在乎。
“根本没有道理,即使摄政王终于决定向社会统一党人屈服,他所许诺的也太多了,更何况他许诺的东西根本不该由他支配。”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今日所闻见诸报端。
“可你忽略了一件事,”他放慢了语速,好像要故意考验我的耐心似的,“有很多人拥护君主制却不喜欢摄政王,现在比起那些吵嚷着要废除帝制的社会统一党,摄政王虽然热衷于诋毁不幸遇害的皇储一家,反倒能算可以忍受。街头会先变成火海,再用摄政王的棍棒和刺刀扑灭,接下来的发展不难预料:如果一个人守护了传统、捍卫的秩序,纵使他本来要做僭主,此时看上去也像极了英雄。”
“看来想要火中取栗的不只有我。”我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好讲了句俏皮话。
“无论要将命运交由谁处置,人们总是希望被拯救的。”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这次被伯爵捕捉到了,而他脸上怀着讽刺的微笑凝固片刻。安雅却并未望向他,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缭绕烟雾,似乎要随之去往遥远的某处。而他也好像因这句话而陷入思虑,片刻后才作出反应:
“人们怎么想,我现在不关心;很快,我就不是什么‘伯爵大人’了,甚至连帝国人都算不上了。我相信你肯定能找到另一位比我更称职的同谋的。”
我的耳朵里仿佛已经响起了忧伤的小提琴声,“如果不是你,五年前雨月事件的时候我就被捆在木桩上被石头砸死了。”我真不该提及此事。总有些情景,每逢回忆就教人想把目睹过它的这对眼珠子挖出来;不过我读到过,某位第三皇朝的皇帝就是在前往礼拜堂的路上被暴民的石块砸死的,所以这可能也没那么屈辱?“现在你甚至都不愿意对记者发表一句评论。”
“是替你炮制谎言。”
“有什么区别呢?”
“我也是在挽留你的小命啊,科尔宾。五年前,我清楚地有个人向我抗辩,‘让我去跟他们好好理论一番’,‘民众天性善良,他们只是吓坏了’。真希望我当时顺应了你的打算,这样就不必再忍受你的愚蠢了。听着,如果非要骗人,最好去骗语言不通的外国游客、不认字的乡巴佬、花了眼的老寡妇,挑那些没法报复的人下手,而不是去惹恼一大群社会统一党徒,你觉得呢,科尔宾?”
看来得采取后备计划了,“很不幸我们没法达成一致,不过我猜这无损于彼此的友谊。”
“我想也是。”然后他转头面对安雅,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真挚的微笑。“我相信我能为您介绍一些适合体面女士的工作,比成为科尔宾的合伙人前景好多了。”
“我会考虑的。”她回应道,嘴角轻扬。
我总算说服了他安排一辆马车送我们回到最近的镇上。贵族和那些自命贵族的人都喜欢住在密林里,再不就是站在高高城堡的石头阳台上,眺望脚下恬静优美的小村庄环绕,总之要离铁路线和电灯泡愈远愈好。这意味着在踏进火车站之前,我不得不和她并肩而坐上一到两个小时。我相信,任何一个稍稍怀有自尊的男子所第二不希望的是被当众贬斥得无言以对,最不希望的就是在这之后还得护送一位漂亮姑娘回家。不同于我最爱的香葱羊奶酪,羞耻这种东西你越是咀嚼,它越是滋味浓郁、没齿难忘。偏偏车窗外只有长满了树的山坡这种索然无趣的景象,我除此之外无事可做。
“请您原谅我接下来的话,”她说道,“我现在放心多了。”
这能否算作好意宽慰,仍要留待之后评断;但至少她不把和我说话当成了一件丢死人的事,就足够我感激一番了。
她继续说道:“我早先读过您的文章,否则便不会答应您;即便如此,我仍然对您有所担忧,直到刚刚。”
“谢谢您的好意。”我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往喉咙里灌了一满杯苦药。就在这时,拉车的马儿嘶鸣起来,紧接着车便停了。
“真抱歉,看起来你们得沿路步行了,好在这离镇子也不远。”车夫打开车门,说道。我探出身子,只见一辆木板车横在路边,卷心菜和土豆在土路上随处散落,一头神情自若的驴子站在满地蔬菜当中,我要是它,我就趁乱啃上一口。状况很清楚:两个农民驱着驴车去镇上兜售,不幸轮轴断裂,车子也歪到一边堵住道路。两人看上去都挺苦恼,车夫也随声附和,看上去对他们的麻烦感同身受。
车夫从事故现场走了回来,抱怨道:“但愿他们能尽快清出道路,老爷打算在你们走后去镇上办点事,您知道的,他不怎么擅长远足。”他搓了搓鼻头,丑怪的大脸上显出羞涩,好像是为自己拿雇主取乐而感到不好意思似的。
“我想也是。” 我不禁笑出了声。
“您知道这儿有什么视线良好、适于瞭望的地方么?”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而且神情紧张;她本就肤色白皙如象牙,这会儿更是苍白得像盐粒一样。
“怎么,您想观景么?”车夫不自觉地配合起她的声量,“附近刚好有个看林人小屋,废弃了有一阵了,不过以前有个住在府上的画家总喜欢背着画板到那去,林道应该不会太难走,需要我带您过去么?”
“这倒不必了。但请您想办法劝阻伯爵大人,让他今日不要外出,会有危险的。”说完,她紧抿着嘴唇,急切地等候答复。
“我可以试试,但没有理由的话…”车夫挠了挠头皮,显得十分为难。
“还请您尽量试试。”她郑重讲出请托,然后我们与车夫告别。经过那一双倒霉蛋时,我把帽子拿在手上,做出一个同情的表情,而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等到又在蜿蜒的土路上走了一阵,我几乎要把那对农民忘在脑后的时候,她快步走到我前面又转身,以一种极为恳切的眼神注视着我:
“请您相信我,那两个小贩有问题。卷心菜下面可能藏了枪,甚至炸药。如果您一定需要解释,我想我也有几个很好的理由。”我竟从她这么个严肃的姑娘嘴里听到这么一席荒唐的话,但——我转念便意识到,她缺乏欺诈的禀赋,又少了幽默的才能。
“我相信您。”我发现自己还挺善于假装沉着的。“我们要怎么做?”
首先要抵达看林人小屋。路中央设伏的农民——哦不,歹徒——不过两名,说明对方人手不足,反正刺杀成功的关键从来不在于人多势众,因此我们不必担心在林中就遇到危险;假使他们的同伙正在看林人小屋那监视道路——如果他们机灵一点的话,定然如此——我们就悄然接近把他制伏,夺去武器,顺利的话没有人会丢掉性命;这之后一个人警戒,另一个人求援。她迅速拟定了行动方案,向我这么说明道。我说,听着不错,可你又是从哪学来的?她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仅以沉默作答。当然,她令我惊叹的品质还不止这些。起初我还怀疑她能否在树林里活动自如,毕竟她穿的是带羊角袖的自行车裙,但她在高低不平的山间羚羊般轻巧地跳来跳去,我反倒成了家养动物。至于在灌木丛中安静行进、判断制高点视线盲区之类的招数,她也颇为熟练。我猜,她如何训练出这些牧羊人才会有的技能,出于礼貌我还是不要探寻为妙。
冗长无趣的徒步终有个尽头,虽然我对接下来的打架斗殴更不擅长,但我们绕到了小屋背面,对自己没有暴露形迹深信不疑。我向她随便做了个手势示意,猛地踹开门,向室内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挥动粗枝。这粗枝是我适才捡来的,作为棍棒相当不趁手,但眼下也没法挑剔许多了。尽管事发突然,那个矮个子却毫不迟疑地侧转身躯,避开了这草率的一击,然后我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对着我的胸口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下。无论我多想挺直站立,手脚都不听使唤,接下来一股简直无法忍受的恶心从胃里窜了出来。被打倒是正常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动笔和动手总得有一样不擅长嘛,不然对其他人不是很不公平么?然后我就压倒了一把椅子,这下感觉更难受了。
我本来会在今日默默无闻地死去,一辈子享尽好运却鲜少回报,如果不是她勇敢无畏地冲进屋内,又抬腿踢中了那人的腹部的话。她动作又准又狠,待对方失去平衡后立刻把胳膊伸进那人的大衣内侧,抽出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与此同时没忘了把掉在地上的步枪踢到我脚边。等等,她是怎么知道那儿藏了把刀的?不重要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赢了,她身上的谜又多了一个。
幸好守林人在被辞退前忘了带走绳子作为补偿,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位俘虏。等到我把他捆在树上,她便把刀交给我保管,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好像在对待一件在教堂的圣龛里妥善保管、代代相传的圣人遗物。不需要用上时兴的综合官能学派心理分析技巧,就能看出她厌恶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是讨厌极了,所以我审慎地噤声,成功遏制住说两句俏皮话舒缓气氛的冲动。
“您会用枪么?我的枪法不太好。”她轻声询问道,浑身都在发抖。我先是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
“我会,而且我算是很擅长。”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向她解释其余的部分,以免破坏了刚刚缔结、远谈不上牢固的信任关系。那么,接下来的对策就很明了了:我要留在丘陵顶部看守刺客顺便瞭望道路,她要去镇上请求警察的协助,而我们都会为伯爵的人身安全祈祷。
她瘦弱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林中,在那之后又过了一阵,也许是出于无聊,也许是我急迫地想要把注意力从自己隐隐作痛的肋骨上转移走,总之我决定和犯人聊聊天。
“你们为什么非要和伯爵过不去不可?”
我看向他,而他朝我啐了一口。趁这机会,我终于能好好地打量下他了:娇嫩的娃娃脸,一头漂亮的黑色卷发,以男子的标准生得太漂亮;身量瘦小,肩膀很窄,根本就像个孩子。
“请告诉我。拜托,就算你的两个同伙能够赶在警察前下手,你肯定也完蛋了。”我情真意切地恳求他。他会开口的,我知道;暴力狂全都一个样,渴望被认可,觉得常人难以理解自己的心声。我读过那些知名连环杀手的审讯记录,他们总是渴望分享,无论是面向媒体还是警方,有一些干脆是在登上报纸社会版头条后自首的。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好一会,但最终屈服了,把日日夜夜在脑海里构思过千万遍的陈词倾诉给我。
很多年前伯爵曾写过一首诗,那甚至要比雨月政变还要早上近十年;那是首好诗,意象和格律都无可指摘,而且以诗的标准而言算是通俗易懂,因此既能感染旧花市大街沙龙里端坐的贵妇,也能在洛斯行省北部的矿工间口口相传。唯一的问题是,这首诗是在号召大家行动起来找回渐逝的昔日美德,办法是推翻摄政王,而他很不喜欢这样。所有人都以为它出自一个叫艾德里安的年轻诗人,而他得到的对待也和战后大多数触犯煽动罪的人一样:先塞进棺材似的铁皮汽轮底舱,再跨越重洋被遣送到阳光炽烈、疟疾肆虐的西提斯列岛。格伦——现在我知道这行凶者的名字了——再也没见过他哥哥。他们在煎熬中度过了三年,收到了艾德里安死于湿地热的通知和一小包遗产;他们又忍受了半年的悲痛与长得多的麻木。他们本以为会就此忘记,但四个月前,一个头发乱蓬蓬、嗓音粗厚但说话文雅的男人闯进了格伦家的农舍,他自称是艾德里安的朋友,刚从流放中被释放。终于,他们得知,那首诗是一直以来都对社会公义相当热心的伯爵写的,只是假借艾德里安的名义发表。
“那个混蛋本可以承认事实,以他的地位,写一两首烦人的诗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他只是默不作声,坐视我哥哥受苦。艾德里安还说过他们是朋友,看啊,这就是他为朋友所做的事。”他瞪圆了眼睛,脸颊因愤怒而扭曲。“看你的打扮和谈吐,你也是伯爵那伙的,对吧?你们不曾因至亲被污蔑而忿恨,也没见过朋友被倒翻的货车压断了手脚,你们又能懂得什么呢?”
我很想向他仔细阐明我和伯爵的复杂关系,但我知道,我不过是他力所能及中最合适的发泄对象。现在,让我学习那些教士的精神,心怀圣人的训诫,包容所有不平与悲怆。因为我做过和伯爵差不多的错事 我的故事和枪有关。我想我在之前提到过,我的射术不错。人可能从降生之日起就双目失明、又聋又哑,但大多数值得一提的长处,比如射击精准,都得训练得到。我幼时体弱多病,医生都觉得我想长大成人可不太容易。但我的父亲——怎么说呢,有着在他这类乡绅中很流行的盲目观念:如果你做得不好,一定是不够用心,再不就是脑筋有问题。我猜,正是这种错误且偏执的想法让他的酿酒事业收获成功,可真是够讽刺的。毫不意外地,他觉得,健康的秘诀在于锻炼,而最完美的锻炼就是狩猎,除了战争之外(他真这么说过),没有哪样活动能如狩猎一般,能够同时磨练精密、勇气、耐心等数不清的重要品质了,不过我猜当地的松鸡和野猪肯定会有截然不同的想法。等到了不得不告别这项运动的寄宿中学时代,我的射击水平甚至比参加过那场战争的人还要好,和他不一样的是,我不讨厌枪。
现在想想,我会犯下那桩过错,纯属一连串巧合使然:我追求一位首饰店职员失败,正忙着把自己灌醉;我向联盟会的其他人吹嘘过自己的枪法;我和米什卡关系很差。缺了一样,它都不会发生。他敲开我的房门,对我说,我有个办法能拯救帝国,其他人不会同意,更办不到,只有你可以。你觉得怎样?我头晕目眩,只想赶紧把他轰走,于是给出了一个他必定喜欢的答案:为什么不呢?
等到他真的把我领到那间能俯瞰女皇纪念广场的公寓,再神采奕奕底端出那支明显是精挑细选过的罗斯布伦876式步枪,我才终于醒悟过来。“就是他”,米什卡指着正在广场附近发表演说的一个棕发小个子。无需仔细观察,我就知道那是黑衫人们的领袖,他的那些言论邪恶得让我直发抖,包括对施蒂利亚行省的血腥镇压、驱逐移民,外加让舞厅里唱着慵懒派对乐的女郎全滚回家,可偏偏不少人欣赏这套。“就算我们被捕,甚至是上绞架也无所谓。”他殷切地看着我,而在过去一年里他对我投来的除了蔑视就是鄙夷。
“一定有别的办法,”我紧张地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不明白么?摄政王在故意纵容这些黑衫人啊。”米什卡说道,语气像是在和白痴说话。
“那我们不就和他们一样了么?”我的反诘虚弱无力。
“这是不对,但和你不开枪所引发的后果相比,这过错再小不过了。”他依然坚定不移。
我不记得我们接下来到底争论了什么了。反正,情况变得有点激烈,超出了我们平常所应付过的范畴,他冲着我下巴挥了一拳,而我朝他的膝盖开了一枪。我把步枪丢到一旁落荒而逃时,只想到我会鼻青脸肿好几天,却忘了他余生都将一瘸一拐地度过。
我成了黑衫人们的英雄,而他被抓了起来。我冒着风险制止了一起处心积虑、策划已久的谋杀,即使在警察和陪审团面前,这么说倒也不算违背事实,何况把细节描述得过于详实对谁都没好处。等到终于结束了繁琐的法庭流程,我发现我无法联系上任何一位旧友,倒是走在街上偶尔会有人认出来我,和我握手致敬。被自己憎恶的人爱戴,这滋味真不好受。我做得没错,若是人人都笃信复仇和私法正义,选择以火攻火,那最终即便野火熄灭,也只可能是因整个世界都被眼泪淹没,时至今日,我依然如此相信。
但我总觉得自己说了谎,而安雅大概也会这么认为,那么就让我把这个故事保守得再长久一些好了。于是我什么也没对面前那个被绑住的人说,他也就固执地侧过脸,不再和我对话。
当手头无事可干的时候,人就容易胡思乱想,要么是想入非非的白日梦,要么是看似条理清晰的揣测,怀疑起某个亲密朋友其实心地险恶,或是接近你不过是另有图谋。在漂亮男孩的叙述之前,我当然也听说过伯爵的一些流言,比如他在那场战争里受命带领一支连队夺取敌方战壕,结果恐惧压倒了责任心,让他在被炮弹犁过千万遍的无人区匍匐在地,动弹不得。他的部下们都以为他受了重伤,决心救下长官,而伯爵神志恍惚地休息在这些英勇无畏的士兵的后背上。
就在己方阵地不远处,一枚炮弹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爆炸,等人们找到他时,发现他的救主身上插满了破片,早已没救了,而他晕了过去,只是受了点小伤。假使这个流言并非添油加醋,甚至干脆就是蓄意编造,那伯爵确实珍爱生命,如果不是过了头的话。但他终究在最绝望的时刻里收留了我,使我免于被雨点般的石头砸成肉酱,这一点知恩图报的美德我还是有的。
有时候良知尚存反倒酿成恶果。如果我能无所顾忌地把伯爵假托他人名义题诗的轶事写作纪实报道,那他就不会死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思考如何能背叛他又不至于经受良心的谴责,而思虑总让我加倍地优柔寡断。我本应在瞥见林道尽头那辆车时就果断开枪,而非等到伯爵从被迫停下的轿车里走出来时才下定决心,但懊悔总是来得太迟。我想我击倒了一名刺客,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即将远离故土的忧郁情绪损害了判断力,伯爵竟然冲向了那个正要行使复仇权利的人,看样子是试图把他拖到板车另一侧寻求掩护,就仿佛枪声召回了他多年前蒙受救助的回忆似的;他没能做到,因为一枚炸弹要了他的命,死法就和多年前背着他远离炮火肆虐之地的无名士兵一样。过去终于追上了他,然后心满意足地把他囫囵吞下。
我再次扣下扳机。现在林道中央唯一还活着的人想必正在瑟缩在轿车驾驶座上,而在他看来,死亡想必会随时从天而降。格伦在我一旁啜泣,为同谋的离世而流尽眼泪,我却不知该作何感想。一直到天边遍布美丽的晚霞,她从林木中现身,和煦的夕照落到她美丽的脸上。若对她身后两位神情沮丧的警察视而不见,这是足以入画的景色。然后,她为她所无法做到的一切事不住道歉,而这时我才留意到,相片匣依旧紧贴在她的心口处,像是某种烙印,隐写了鲜红的秘密与鲜红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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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飞艇起航时,我还在往伯爵栖身的墓穴里丢玫瑰;它尺寸壮观的铅色阴影掠过葬礼现场时,泥土已经淹没了他的棺椁。出席者不顾不合季节的大雪,纷纷抬起被冻僵的睫毛,向飞行巨兽投去注目,其中不少人不自然地佝偻起身子,看上去正在权衡眼前的土坑作为临时防空洞的可靠性。
这些帝国空中力量的象征曾在十年前轻而易举地飞越了协约联合的防空气球和高射炮火网,在罗伦-一座塔楼林立、以宗教建筑群闻名的美丽海滨小城投下了近千吨炸弹。空袭的初衷是可疑的,效果是有限的,但这并不妨碍它登上头条:配给制下供应不断减少的木炭没法温暖帝国人的屋舍,但他们想象着协约联合士兵面对轰炸艇时的恐惧,又把这幻想中的恐惧口耳相传,重新擦亮彼此熄灭的心。没人能料到,它们在战后重新现世会是在本国首都的上空,摄政王早已声明这次巡游只是终战日庆典的一部分,但也有些人相信他会疯狂到把空王座治下的人民炸成碎片。
等到我跳下返程的马车,差点在旧歌剧院大街结冰的路面上摔了一跤的时候,那些飞艇依然在城市上空航行。尽管仍有一位街头演说家在皇立美术馆前的空地上冒雪陈词,但他的听众显得没什么兴致。如果随时都能用余光瞥见空中堡垒那令人扫兴的巨大轮廓,想必人们全都会对动摇当局统治这件事丧失信心的,毕竟,连可怖的飞艇部队都任空王座的真正主人差遣;除此之外,天气也反常地寒冷刺骨。报亭里摆着新一天的报纸和杂志,透过上了雾的橱窗,纸上的铅字就和它们所宣称的事实那样模糊不清。不用看,我就知道《观察家报》会被放到最显眼的位置,归功于近期那篇关于安娜斯塔西娅·霍兰的调查报道,它的销路好了不少。报道里的字字句句都是我和安雅共同敲定的,而就像调香一样,只有以适当比例混合真相、推测和阴谋论,才能创造出最迷人的报道:这意味着我必须得以最简练优美的笔触编造出她死里逃生的经历,又不使其丰富详实到超出三岁孩子所该有的记忆的程度;我还得切实地采访两三位皇室教师与女官之类的人物,用他们轻率的论断来为我的谎言增添的分量。更方便的是,早有几份报纸在伯爵遇袭后宣传过她,还有她沉着冷静(虽然最后于事无补)的义举,而她的身份甚至得到了皇储妃兄弟的认可。最终,伯爵的不幸离世比他活着的时候可有用多了,此时恰到好处的争论能让本就关心公主下落的帝国人记住安娜斯塔西娅这个名字,所以我只要扮演一位心怀疑虑的观察家就好。
计划的顺利程度超乎预期,三天前货真价实的保皇党团体联系上了她,让她在来到皇都之后第一次搬出吵嚷的女子合租公寓,住进旧歌剧院大街古朴雅致的帝政式小楼。这安排别有所图,这个街区毗邻交易所大厦,却从未沾染彼处的浮华,因此成为了各种自命不凡的年轻人的共同去处,而有了公主当邻居,想必他们本就动摇的立场会倒向君主主义者们乐见的方向。眼下,她的职责非常简单:在客厅里接待宾客,或是偶尔出席集会、接受众人致意,而这两件事的难点只有保持微笑;其他时候,无论她是读书打发时间、在休息室里像拉锯似地拉小提琴、还是单纯地望着窗外的红蓝双月浮想联翩,都根本没人在乎,保皇党们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偶像,而他们已经得偿所愿。摄政王和他的幕僚们不置一词,和君主主义者和社会民主党人此起彼伏的暴力冲突,或者是前者在帝国议会为《特别平权修正案》投票时全体弃权的抗议行为相比,一位名头不算太响的假冒公主暂时还算不了什么。
不过,她目前正在干的这件事情也许会让她的赞助人们不太舒服:她被一伙记者和请愿者堵在街角,两个穿钴蓝色制服的警察冷眼旁观,不打算插手,而她抱着一摞书,无法挣脱人群编织的简易牢笼。 我相信一定有人叮嘱过她不要独自出门,否则将会不可避免落入眼下这般窘境,像个女校学生一样不知所措,但她并没有遵守。
我用哈气暖了暖快冻僵的手指,努力构想起帮她摆脱麻烦的方案,但有人先我一步:一个裹着褐色大衣的女人仅用双臂就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在杂沓起伏的抱怨和诅咒声环绕下,她踏前一步,高声说道:“好公民们,你们所喜爱的这位小姐可正感困扰呢。 “
“你他妈的又是谁?“我相信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没错,她又是谁?她穿着所有人都会穿的羊毛大衣,长着一副任何一个面包房女工都可能拥有的模样,力气和嗓门倒是挺大。
“我只是个普通的秉烛人罢了。“众人呼吸凝成的白雾霎时淡薄了不少,最前排的几个热心记者哆嗦着退了几步,和他们身后的倒霉蛋撞到一起。等到人群散去,她对着安雅甜甜一笑,说道:
“请记得秉烛人对您的关照。”
她走向街道另一侧,电车驶过,遮住了她远去的背影。仅仅是过了这么几个瞬间,我就把她的长相忘了个精光,看来摄政王的密探们邀她入行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我很想马上走到安雅身旁,向这位迷惑的外省女孩解释她突然脱困的缘由,但蓝衣警察们正向周遭投去不怀好意的审视,而和那位秉烛人不同的是,我还是担心自己会被人记住的。在假装帮她捡书的片刻,我只来得及送出一句耳语:
“一会儿见。“她的新朋友的确邀请了我。他们看过那篇文章,大概是觉得我可以被争取到同一阵营里。可惜的是,对于阵营、立场、分歧这些振奋人心的好词,五年前那些下着大雨的日子之后,我就不再关心了。只要援引这些词作为依据,人们就能做出最可怕的事情,我全都见识过。
“既然秉烛人之前直接为王座服务,现在他们的效忠对象理所当然地变成了空王座。“说话地方同时我完成了简笔画的最后一部分,一位系着蒙眼布、双手持烛台的女子浮现在纸上,她的腰上系着一柄剑;这便是秉烛人的象征:视不见物的守夜人,皇家的鹰犬如此自诩,好像还挺讽刺的。
她接过画,说道:“两名警官从我搬进来的那天起就恪尽职守,而今天那位好心的女士是主动表露身份的。”
从她的阅读品味来看,她应当是个机灵的姑娘,所以我也省去了不必要的解释,直入主题:
“现在只是警告,让你和我们的共同朋友们知道自己正时刻被监视着,所谓‘你的言行皆在他的耳目之中‘,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可就没法预测了。而且,你不该亲自去图书馆还书的,我来时遇到的仆人可是个个清闲自在、无所事事啊。”
“我不习惯这样。”她轻轻叹了口气。贵族总是默认他们是某个小小宇宙的中心,其他天体只为照亮他们的白昼、装点他们的夜晚而诞生,就算她能学来这项传统,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而且,也许我最终会感激他们的关注。记者、请愿者,以及秉烛人…有人想要找到公主,有人想要找到恶徒,而我也在寻求着某样东西。”
我起身拿起铁钩,随手拨了拨壁炉里的苹果木,“如果你接下来马上要把秘密托付给我的话,我劝你别这么干。不,我一点都不可靠。”
“我别无选择。”
这话无可辩驳,而且我发现,她用那双绿如密林的眼睛盯着别人的时候相当有说服力。我屈服了,我放下铁钩,推开房门,确认无人偷听后重新坐到她对面。
“我以我的自由意志起誓,我对我所将见闻的必定缄口不言,除非即将或已经遭遇严刑逼供。”这话不知怎的在她的脸上激起一丝笑容,而正如飞矢或落星,那笑容同样转瞬即逝。
“如果你感到不适,请立刻制止我。”然后,她攥起右手五指伸向左眼,直接将它挖了出来。没有血腥四溢,没有玻璃液飞溅,只有一团血肉悄无声息落在手帕上,她的左眼只剩漆黑的空无。
我冷静地评论道:“真魔术的后果。”我揉了揉自己酸涩但是完好无损的眼睛,不是为了挥去眼前所见,而是挥去某些更早之前定居在我记忆的晦暗沟回里,如今再度泛起的东西。
她的双手依旧平稳流畅,显出只会在千百次重复后方能出现的熟练技巧。一小会儿工夫,她便将嵌在相片匣上的宝石取了下来,置于一只状若眼白的纺锤体正中,然后,她把这只临时拼凑的眼睛塞进眼窝,现在她有一双异色的眼眸,一只仿佛翡翠,而另一只没有瞳孔,又殷红如鸽血。
“请抓着我的手,我坚持不了多久。“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闻的喑哑,几缕被汗水沾湿的头发贴在前额,于是我不再迟疑,与她因极度痛苦而紧握的手相触。霎时死亡的意象毫无保留地贯穿了我。我的生命只在一轮燃烧着的月亮下,它狂喜而我战栗,我仰起脸控诉命运,但唇齿熔化如蜡。我吸入灰烬也化作灰烬,被撕碎的书卷飞蛾般起舞。我在呼吸我本人的肉体么?那为什么它恶臭如硫磺,焦躁如书卷,却没有生命本身的阴湿味道?还是说,火本身光辉、明丽、堂皇,而我的抗辩与我的思想,终将被光芒吞没?
我和她一同大口呼吸起来,我险些被幻象窒息,而她清醒着承受了更多;我体会到的是某人被关在书堆中活活烧死前的思绪,而她感受到的是死者所体会过的全部。在我短暂昏厥的时候,她已换回了平时所用的那只左眼,喘息却未停。真魔术其中一种范式的奥秘就在于“见它所见,想它所想“,你看,皇立自然哲学院确实教会了我不少。
“无论是谁对你做了这些事情,他的罪业想必已是红如朱砂了;即使你的禀赋世上罕有,也是一样。“我说道。
“他已死了,而他嘱咐我去找到这宝石与相片的故主。“她仍然很疲惫,但脸色舒缓了不少。看来,与死者共感的锥心之痛来得很快,可也会迅速退却无踪。
真魔术已几近绝迹,但也只是几乎罢了。刚才我想到:对于协约联合与四岛人来说,”秉烛人“这个名字想必老朽得可笑,只该被抛却在技术奇迹年代之前;毕竟在他们那儿,承担同样职责的机构都有”内务督察部“或者”特别情报局“之类的时髦称呼。第四皇朝前的帝国就有了上下议院,后来有人凭心意烧毁了典籍,抹去了历史,挪用了国名,又让军阀和庄园主们在同一片土地上生长出来;技术奇迹和885年宪章只是找回那些失落之物罢了。而真魔术被遗忘得太久,以至于接近永不复还,只剩下昔日的一点残片。当然,它们也确实不适合和飞艇与冰淇淋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就是了。
我理应再关切一下安雅,但我实在没法对街上的吵嚷置之不理。我打开结霜的窗户,哆嗦着伸出脖子,向着行人视线所及之处眺望。我刚刚见识过一次终生难忘的景象,可马上又遇到了一桩:其中一艘飞艇此时正经过交易所大厦上空,它的吊舱下方一面巨幅双头鹰狮旗迎风招展,但它的气囊外皮正在燃烧。
我把我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说出了口:
“有艘飞艇起火了。这跟咱们刚才的实验没有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