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注定要受自由之苦的”:从《进击的巨人》到《冰海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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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注定要受自由之苦的”:从《进击的巨人》到《冰海战记》

前言

在看完《冰海战记》(以下称《冰海》)第二季后,便自然地想起《进击的巨人》(以下称《巨人》)。

尽管在表现手法和叙事结构上不尽相同,两部作品都有着强烈的人文关怀,探讨了人的生存处境和难题。因为太喜欢这两部动画,所以决定趁热打铁把第一手的想法和感觉记录下来。这份即兴的素描会讨论两部作品所呈现出的人的困境,及其(没有)给出的解决方案,它更多是直觉性的感受,不免有概念的误用和过度解读之嫌。但希望能抛砖引玉。本文涉及剧透,可能的话,极力推荐在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欣赏这两部作品。正式开始之前,先简单回顾两部作品的创作背景和故事梗概。

创作背景和故事梗概

《冰海战记》(Vinland Saga)由幸村诚(1976-)创作,2005年4月首次连载于《周刊少年Magazine》,中间一度中断,并于同年12月在《月刊Afternoon》上再次连载。动画第季由WIT STUDIO负责制作,2019年7月7日首次放送,第二季则由MAPPA负责制作,2023年1月9日开始首播。这部作品讲述的是公元10世纪末维京人入侵英格兰的背景下,一位名叫托尔芬的北欧少年的传奇经历。第一季主要描绘了托尔芬的战士生涯,而第二季的调性有所转变,讲述的是托尔芬作为奴隶的生存和救赎。

《进击的巨人》(進撃の巨人,Attack on Titan)的作者是谏山创(1986-),作品最初于2009年9月连载于《别册少年magazine》,漫画已经于2021年4月9日完结。动画则是在2013年4月6日开始放送,前三季的制作方也是WIT STUDIO,而后最终季改为由MAPPA制作,2020年12月6日开始放送,截止到今天,只剩下“最终季·第三部分·后篇”还未播出。《巨人》的故事更加复杂,讲述了名为艾伦·耶格尔的少年在一个拥有吃人巨人的世界里不断抗争、追寻自由的故事。

从漫画的连载时间来看,《冰海》实际上是早《巨人》四年的,但后者的动画化反而先于前者将近六年的时间。这种倒错也影响了我个人的观影/阅读体验,所以本文的标题是从《巨人》到《冰海》而非反过来。

从漫画原作的作者来看,幸村诚是谏山创的前辈。幸村诚于1976年出生于神奈川县横滨市,1999年辍学于多摩美术大学,并于2000年正式以漫画家出道,最初在《周刊Morning》杂志上连载《星空清理者》(プラネテス ΠΛΑΝΗΤΕΣ),该作品获得了2002年的日本星云赏,于2004年完结。翌年,幸村诚就开始了《冰海》的创作。谏山创则是1986年出生于日本九州,毕业于九州Designer学院漫画专业,2009年的《巨人》是其首部长篇连载。机核有一期节目介绍谏山创的创作历程,内容更加专业和丰富,此处就不再赘述,但是一般认为八、九十年代日本泡沫经济的破灭对其社会有着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自然也折射于文艺作品当中。

无论是幸村诚还是谏山创都称得上是“失落的一代”,经济上的停滞对个人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就业压力,年轻世代丧失了乐观情绪,发现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国际政治带来的安全焦虑也不容忽视,尤其是对于在冷战时期度过童年的幸村诚来说。日本是两大阵营对垒的前线,它的北边盘踞着苏联,国土上则驻扎着美军。冷战结束后,日本经历了以奥姆真理教为代表的恐怖主义阵痛,高度紧张的日本社会始终被多重张力所撕扯。但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像幸村诚与谏山创这样的年轻漫画家的的确确接受了高等教育,并在民主转型后更加开放的社会环境中成长起来,他们切身感受到了焦虑和恐惧,但也得以从个人和集体的经验中提炼出新的议题,并用漫画将它们表达出来:为什么人与人要互相伤害,有没有办法共存,人到底该如何选择……这些问题在更古早的作品中就已被反复讨论,例如《银河英雄传说》和《高达》系列,日本战后的社会性反思早就涌现于手冢治虫以来的漫画乃至特摄作品中了,这种传统也因而世代传递下去并被不断推进。

从动画来看,两部作品也颇有渊源,WIT STUDIO与MAPPA均是先后负责两部作品的制作。其中WIT STUDIO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霸权社”,是于2012年从日本动画制作公司Production I.G中独立出来的,它前身为PIG社的6课制作组,曾制作《罪恶王冠》,《巨人》的一炮走红更是奠定了WIT STUDIO在业界的顶尖地位。除了《巨人》和《冰海》外,WIT STUDIO后来还制作了《甲铁城的卡巴瑞内》《间谍过家家》《国王排名》等现象级作品。而另一家动画制作公司,2011年建立的MAPPA更是制作了近年来一票炙手可热的高人气作品,例如《咒术回战》《电锯人》等。

本文主要是对《巨人》和《冰海》两部“动画”的观后感,需要注意的是,从漫画到动画的制作过程中涉及到不同的部门、技术、人员和资本,可以说动画是一个十足的工业产品,类似电影,分镜、音乐和声优等等都是一部动画作品不可或缺的部分,这就意味着将动画想象为单一的、私人化的艺术品是不符合实际的,要想更加全面、深入地解析两部作品,远需要对业界、漫画家自身乃至其制作过程做更多的功课,而我们尚不知道相似的制作方对两部作品意味着什么,它们在制作流程上是否有什么联系,两位漫画作者又是如何与制作方沟通的,他们之间又是否有什么交流。可以肯定的是,网上流传有幸村诚和谏山创的对话访谈,他们两位互相欣赏着对方,如有兴趣可跳转阅读此篇。在这篇对谈里,两人聊到了《冰海》所描绘的中世纪北欧,我们不妨就以幸村诚在访谈中的一句感叹说起:

这是一个会轻易夺走两个人生命的时代呢。

“他者即地狱”:暴力,创伤,与人的境况

正如幸村诚所说,他在《冰海战记》所讨论的是暴力,而维京时代(8-11世纪)在他看来正是一个被暴力所统治的舞台,是生命可以被轻易夺走的时代。强者杀戮或奴役弱者在维京文化中是天经地义的,它遵循着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在中世纪,“国家”是缺位的,有的只是大大小小的军事贵族不断地互相挞伐,因此人人自危,正如霍布斯所述社会处于“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而《巨人》所描绘的暴力层次更为丰富,在马莱篇之前《巨人》的世界实际上笼罩在人类兴亡的宏大叙事之中,它表现为人类-巨人的二元对抗,“巨人”实际上并不被视为“人”,因此观众(以及主角)并不把人类和巨人之间的冲突指认为“暴力”(就像被咬的人不会指责一只狗动用暴力);而当帕拉迪岛人重新发现外部世界之后,也重新发明了自身的身份,他们迅速构建起艾尔迪亚人的民族认同,与之对应的则是重新解释了与巨人对抗的历史,在旧有叙事瓦解后将之嵌套到了一个以艾尔迪亚为中心的国族叙事中去,因而人类与巨人的存亡之战转换为马莱发动的种族灭绝,变为艾尔迪亚帝国与其他民族之间长久战争的一部分。

尽管描绘的都是暴力,两个故事的质感是不大一样的,其中很大的不同点在于时代背景。维京时代是中世纪,谏山创笔下的架空世界大概对应着现实的19世纪末,但当我们把两部作品放在一起讨论的时候,会惊奇地发现暴力始终在延续,从10世纪到19世纪将近一千年的时间,现实世界有了工业革命,有了启蒙运动,有了民族国家,暴力非但没有销声匿迹,反而以更加浩大的规模愈演愈烈。这里我首先想到一个绕不开的命题,即现代性的问题,换句话讲就是“古今之变”的问题,即从中世纪到近代的时间里人类社会什么延续了,什么断裂了,问题的关键就是现代文明究竟给人带来了什么。启蒙运动制造了人类社会将永远进步的神话,并且相信理性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这些问题包括比较现实的生活水平问题,人身安全问题,乃至人精神层面的问题,暴力则是自古以来所谓的“文明”社会所希冀解决的众多问题中的一个,那么暴力在现代化的“文明”国家解决了吗?显然没有。马莱人有制造飞艇和巨舰的能力,但依然制造种族隔离,准允着对艾尔迪亚人的有形和无形的暴力行为,甚至进行种族清洗,这一点在现实对应着纳粹对于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技术没有被用于改善人的生活,反而用来精准地进行肉体消灭,无论是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还是国家的科层体制,都成为有组织行凶的工具。技术没有解决暴力,理性没有解决暴力,对“野蛮”文化嗤之以鼻的、自诩为文明的欧洲诸帝国恰恰是世界大战的发动者,这标志着现代文明永远进步的神话破产,暴露出理性主义的限度。

说过了暴力在现代文明的延续,再来看断裂,或者说,《冰海》与《巨人》中的暴力有何不同。首先看《冰海》,其中描述的维京人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凶杀和掠夺,他们无视财产和生命权利,将人变为奴隶,剥夺了他们基本的人权,将活生生的人视为物品。维京人也几乎没有契约精神,充斥着背叛和手足相残,他们的政治想象里武力是核心要素。骇人听闻,但在中世纪乃至近代以前的整个人类历史这其实才是更加普遍的情况,长期的和平不过是最近三十多年才发生的事情,我们实际上处于一个和平“爆发”的时代,自然很难想象一个生活在中世纪的农民有多么危险和不安。《冰海》描绘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一个日常生活被暴力所充斥着的不确定的时代,除了随时可能出现的维京人,领主之间的冲突、气候的剧变、瘟疫流行,都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把脆弱的生活彻底毁灭。因而,陌生人是可怖的,对于异乡人的敌意总是大于信任,你不知道这些人来自哪里,目的是什么,这种对于安全的焦虑根深蒂固。

那么《巨人》所展现的近代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呢?的确,在帕拉迪岛和马莱几乎看不到人与人之间毫无来由的伤害,中央的王城内有宪兵团在巡逻,这在维京人看来可能是不可想象的。日常生活中的有形暴力确实减少了,同一国家的民众也因共同的语言文化和意识形态更加团结,国家间的纷争以条约为限,连打仗都有一套标准化的外交辞令。那么为什么呢,是什么限制了无节制暴力的发生?首先是民族国家的崛起,一个更加强有力的集权政府将暴力垄断起来,并拥有了自己的军队和财政系统,这就意味着封建制下大大小小的地方势力都遭到中央的削平,强力的国家成为各类纷争的介入者,施行审判,在一个高高在上的最高权力面前,国民的生命财产权理论上平等地受到国家保护,无政府状态让位给利维坦的支配,人与人之间无序施暴的时代便结束了,人们为了安全将一部分自由让渡给了国家。其次是技术和观念的进步,这一点也无需赘述。但暴力是怎样发生的?按照康德的观点,如果国家都完全施行民族自治,那么出于人人都想要和平与繁荣的理性逻辑,战争理应消失,但问题就出在国家难以完全实现国民的自治。社会财富的分配不均导致国家权力并不总是公正不阿的,少数人总是因为有更多的权力而把自身的利益放在首位,这就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暴力,以国家为单位的总体战。统治精英利用新技术动员国民,让他们投身到一场场根本与其无关的战争中去,这就是现代传媒的力量,意识形态塑造的力量。我们看见马莱无所不用其极地向一代代国民灌输仇恨教育,恶魔化艾尔迪亚人,当贾碧面对小女孩的责问,“明明毫无纠葛,为什么马莱人要杀死她的母亲”时,现代战争的荒诞性便展露无遗。统治精英筛选着公共记忆、煽动大众情绪,让民众心甘情愿地诉诸暴力。民族国家的崛起就像是潘多拉魔盒,它凝聚人们,提供相对稳定的秩序,保证生命财产安全,但也因此打开了通往极权主义的大门,“我们”与“他们”的分野变得比以往更加清晰。如果说《冰海》的悲剧在于国家的缺位,那么《巨人》的悲剧就在于国家过于强势,而它们带来的结局都是暴力。

暴力的结果是什么?托尔芬的父亲无故被杀,托尔芬寻求对阿谢拉特的复仇;帕拉迪岛被世界伤害,于是艾伦发誓要把其他所有人类驱逐。暴力导致仇恨,导致创伤,最终仍将导致暴力。在前现代,心理学被发明之前,人们较少关注人的精神健康,哪怕到今天也是如此,人的心理需求经常被漠视。因为各种原因,造成创伤的源头并不被拿到台面上解决,身体可以愈合,废墟可以重建,但一个人的心理创伤如果不做些什么就无法恢复健康。对于个体来说,原生家庭造成的创伤可能会影响个人的成长并造成性格上的缺陷,童年如果缺乏安全感,则他在成年后可能会为了满足安全感而做出过激的事情;童年时期被过度控制,长大后也可能会变成控制狂。对个体来讲如此,对集体来说更是如此,如果一个群体遭遇到了巨大的创伤且没有被很好地解决,那么就非常可能为日后的集体施暴埋下种子,在统治精英的操纵下这种创伤便成为一种意识形态资源。这在战争中非常常见,马莱人曾被艾尔迪亚人所剥削压迫,这种压抑的记忆直接成为后来马莱进行种族灭绝的合法性来源,它让大规模暴力成为可能。对于托尔芬来说,复仇几乎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而当仇恨终于失去客体,他的主体叙事也就崩塌了,因而托尔芬的心理失去了能量,他丧失了讲述自己人生故事的能力,成为行尸走肉。创伤也会成代际地传递,如果没有系统的、公开的反思、对话和谅解,创伤只会被掩盖并发酵成仇恨的种子潜藏于集体的潜意识当中。也就是因此,艾伦几乎看不到和平的希望,因为人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拒绝对话,托尔芬注意到了类似的情况,他说:我们甚至都没有为避免冲突努力过,就一股脑地厮杀。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在看到艾伦决意屠杀墙外所有的人类时,想必所有人都问过这个问题,为什么非这样不可?我们分析了个体和国家规模暴力的成因,讲述了暴力造成的创伤,但这就是暴力的全部吗?它作为恶最糟糕的地方,最根本的地方在何处?

我想答案就是“漠视”,暴力就是漠视他人的主体性,就是漠视他人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暴力,就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他人身上。一个人当然可以因为任何理由(哪怕没有)选择这么做,但他也必须承担这样做的后果。维京人遵循弱肉强食的法则,当他残杀他人时,他也必须时刻注意自己是否会被以类似的方式杀死。人不仅在抉择中塑造他自己,也塑造着自己周围的世界,这样血腥的世界,正如托尔芬一度看见的那样,是血海中无尽无意义的互相杀戮,那不是瓦尔哈拉,不是真正的战士所至之地,而是地狱。萨特曾描述过这样一个场景,三个恶人死后被锁在一个间内等待进入地狱,但最终他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地狱,因为他们将永远活在他人的目光下,在他人的敌意和凝视下生存。这就是《冰海》和《巨人》所共同描述的困境,互相仇恨、漠视的人们并不真正地尊重彼此的存在,他们一代代地困在陈旧的创伤与新的暴力之中无法解脱。那么有什么解决办法?人是否有可能逃脱这样的循环、这样糟糕的世界呢?谏山创和幸村诚分别给出了不同的方案。

“站在人这边”:没有一条路是容易的

首先来看《冰海》。面对永无止境的战争,克努特与托尔芬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正如之前所述,无政府状态是造成中世纪暴力的重要原因,克努特则希望通过政治手段整合国家力量,进而垄断暴力,打造出一个秩序井然的乌托邦。尽管这意味着在完成这一目标前必须使用血腥手段,但在克努特看来,这是合理的代价。托尔芬则放弃暴力,选择逃离,希冀以和平的理念建立一个新的共同体。可以看见两人的立场是不同的,克努特是站在君主的立场上,而托尔芬是作为奴隶领悟到放弃暴力的必要性。在这里,当然不能否认克努特并非是不想解决暴力问题的,但是这里的问题在于,克努特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与众生平等的人,而是一个所谓的高高在上的王,当他顺理成章地认为为了更高的理想而死一些庶民是必要代价的时候,他就已经落入漠视他人主体性的陷阱之中,这种牺牲局部的叙述是带有极权色彩的,恰恰是暴力隐秘的源头。尽善尽美的乌托邦是不可能存在的,要想解决问题,就是要一点点的、一代代的,没有捷径,只能靠巨大的耐心和包容去对话,去增加人与人之间的共识。而托尔芬选择站在了人这边。他并不像克努特那样自大,妄图一劳永逸的、从人类尺度上解决问题,反而是脚踏实地的,从小规模的生活开始,从日常的细节中一砖一瓦地构建个体的乌托邦,他至少保证了暴力在个体层面的放弃,毕竟希望一个强有力的人去解决所有问题,不如所有的人共同解决问题更脚踏实地。逃离更是一种去中心化的应对策略,是弱者的武器,但又有什么不妥呢?在父权制的话语中,逃跑和妥协往往是耻辱的,但更应被指责的不是施暴的一方吗?

再来看《巨人》。如果说在中世纪,在空间尚未被完全统治,国与国的边界尚未完全关闭,逃跑仍是一种选择,那么在领土和人口都被国家监控的现代,这种席卷世界的冲突该如何避免?谏山创将诸多选择展示在了我们面前,首先是艾尔迪亚王族,他们自愿放弃权力,逃至一隅,消灭了关于外部世界的集体记忆;其次是吉克,为了彻底终结仇恨,选择对全体艾尔迪亚人绝育,通过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消灭艾尔迪亚人;艾伦同样选择了种族灭绝,不过对象是帕拉迪岛外的全部生命;最后是阿尔敏等人,仍保持着对话的希望。正如之前所述,逃跑的王族理念与托尔芬类似,但在现代资本主义的无限制扩张下,终将冲击世界上每一个角落,正如克努特所说的,终有一天帝国会抵达世界的每个角落,托尔芬不可能永远逃离。而本质上吉克与艾伦的选择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克努特的一个更加激进的版本,他们都高高在上地决定别人的生死和自由,他们又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在决定发动地鸣的那一刻,艾伦已经沦为极权主义的化身。与果断、冷酷的艾伦相比,阿尔敏在最终章的表现是迟疑和踌躇的。

但困境就在于此。个体是自由的,人们有选择的权利,但是却不知道选择最终会导向什么结果,并是否能够承受这样的结果,《巨人》不断地把这种抉择抛在观众面前,不断把选择的背景铺展开来,《巨人》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有抗争的理由,这里没有绝对的恶人,但所有人都只能在之前选择的后果里去接着做新的选择,问题是结构性的不是吗,贾碧杀死了萨沙,但这个糟糕世界的每个人都负有责任不是吗。艾伦的解决方案是直截了当的,如果“我”的主体性不被尊重,干脆就消灭所有他者,在这里艾伦放弃直面境况的复杂性;也正是因为阿尔敏意识到局面的复杂,肯认他人的主体性,便无法像艾伦那样屠杀了事,这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解决提问题的人。艾伦和阿尔敏之间的分歧在于,当两个主体摩擦时,是努力建立共存的边界,还是粗暴地消灭,直至一方彻底侵吞另一方。

最后,需要承认的是,阿尔敏这个更具建设性的方案在落地时将充满阻力,在一个慕强的世界发出对话的邀请是需要勇气的,对话意味着双方愿意重新分配利益,愿意放弃原有的权力边界,也因此在历史上发出改革与反战声音的人往往会遭到镇压,这种声音是革命性的,但也因此腹背受敌。此外,站在人一边,它不仅意味着高扬人的价值,人的权利,更是承认人的限度,人的局限。我们看不到托尔芬或阿尔敏有什么伟大的宣言,不试图建立任何形式的乌托邦,因为真正的理解建立在一言一语中,建立在长久的行动中,就像一碗米饭的米是在夜以继日的劳作中生产出来的。《冰海》在第二季不再着重描绘战士与战斗,而是将镜头转向土地,转向生产的每个步骤,这恰恰是现代文明所日益丧失的,真正的基层被边缘化,尽管中产阶层享受着农民和工人生产的产品和服务,却鲜少关注基层个体的真实境遇,这也是一种漠视不是吗?

“自由不会降临,人需要上升至其高度”:后记

回到开始的问题:人是否有可能跳脱出悲剧的循环?幸运的是,我们正生活在先辈选择的后果中,生活在和平中,但是也仅仅处在那个循环的边缘,随时有再度掉入的可能。幸村诚和谏山创,以及有太多人指认了可能的路径,我们也深知哪条路是更对的,但当我们自己抉择的时刻来临,我们中的大多数会像阿尔敏一样踌躇,一样怀疑,又或者像每一部作品里的小角色那样精密地计算着代价和收益,也只有到那时,才会真正理解“站在人这边”究竟意味着什么。最后选择总是诚实地告诉我们自己究竟想要成为怎样的人,想要拥抱怎样的世界,也更会意识到去往一个更好的世界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自由是一个从古典时代就被提炼的概念,它总是和人本身的价值息息相关,尽管后世不断为它增添含义,把它用作形形色色思想的标签,但真正的自由主义高扬的总是人的主体性:人不该被压抑,不该被抹杀,也不该被牺牲。谏山创的结尾描绘的是这样的愿景,最终人的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人本身,这就是阿尔敏的理念,也是托尔芬的理念。人注定要受自由之苦,因为自由不是乌托邦,它是对人的体认,当你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瞬间,同时也意味着你要承担自己行为的一切后果。因此自由之路是艰难的,它不会凭空降临,更像是一座高峰的峰顶。自由是一种能力,就像爱也是一种能力,你需要不断练习,不断在与他人的互动中寻找彼此舒适的距离,不断指认和质疑日常中受到的压迫和伤害,而生活中的阻碍和困境就像一块巨石,它会一次次滑落,你需要顶着它攀爬,上升。没有浩大的战争,也没有惊险的决斗,自由的细节就在生活之中,对抗的是疲惫、麻木和恐惧,我想这是我们世代的战记,我们的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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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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