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格·伊根《海洋》中的宗教与科学、性别与相对主义

460次阅读
没有评论

格雷格·伊根《海洋》中的宗教与科学、性别与相对主义

<内嵌内容,请到原网页查看>

引言

格雷格·伊根一直是一位很神秘的科幻作家,他从不参加科幻小说大会,生平传记寥寥,甚至还专门写过一篇名为《谷歌,愚蠢的放大器》的文章来嘲讽谷歌在他的伪传记中所插入的一系列误导性图片。他说如果谷歌打算将自己的资料交给“从未来送回的杀手机器人以惩罚他嘲笑奇点的想法”,那么这些无辜的人将仅仅因为名叫“格雷格·伊根”而遭到暗杀,其中甚至还包含一个动漫角色。但另一方面,格雷格·伊根又不是一位遗世独立的隐士,只是相较于“像参加竞选活动的政客一样培养粉丝”,他更希望通过作品与读者建立联系。在一次邮件采访中,伊根毫不犹豫地将《海洋》描述为理解他的通道:“这个故事本质上是一部自传,它是我对自己宗教信仰不断变化的描述,只是被重新讲述为了科幻。”那么,这部荣获1999年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的《海洋》究竟在什么方面与何种程度上代表了格雷格·伊根的生平与思想?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们将先简要概述《海洋》的故事情节,分析其中的宗教与科学、性别与相对主义,最终揭示出伊根小说最为核心的特质。

故事梗概

故事开始于马丁与哥哥丹尼尔在小船上的一场关于信仰的夜谈,根据《圣经》的内容,上帝准备了圣约星作为天使忏悔他们偷取永生的地方,比阿特丽斯作为上帝的女儿引领他们重获肉身。马丁对《圣经》的内容信以为真,而丹尼尔则认为诉诸权威是毫无价值的,无论《圣经》上写了什么,人们总是能对事实提出不同的解释,真正的关键在于信念。因此丹尼尔放弃了以《圣经》为中介的过渡派信仰,加入了更为激进与虔诚的深海教会,通过淹溺仪式与比阿特丽斯直接交流,邀请她进入心灵以赐予信念。在这一仪式中,信徒将捆绑彼此的手脚,用石头将自己坠入海中,冒着溺水的危险意识到自己“单独与上帝在一起”。丹尼尔希望马丁也能接受这一仪式,将生命献给比阿特丽斯,他承诺会在马丁窒息而死之前把他拖出水面。马丁出于对哥哥的信任以及理解信仰的奥秘所带来的完全自由的吸引而接受了这一提议。在漆黑的水下,随着氧气供应的减少,他开始恐惧、后悔与绝望地祈祷。就在马丁几近崩溃时,一个个光点驱散了恐惧,将他从试图吞噬上帝之女的死亡之蛇的手中拯救出来,马丁感受到宗教的超越和信仰的欣喜,就像母亲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仪式结束后,马丁成为了一名虔诚的信徒,他能感觉到比阿特丽斯与自己同在,给予他安慰与信念。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马丁与丹尼尔经常躲着父母去往修道院,在那里马丁向众人分享了对比阿特丽斯的爱如何改变了他的生活,但丹尼尔为了逗他所爱的女孩阿格尼丝开心而戏弄甚至贬低马丁的演讲,这让马丁十分生气,他感觉自己收到了比阿特丽斯的信号,要求他必须立刻离开。于是马丁独自乘着生物小艇驶离了修道院,在航行期间,出于好意他允许一位自称迷路的陌生人登上了他的船,却不料这个人竟意图抢劫与强奸他。情急之下,马丁跃进了水中,尽管这一举动无比凶险,但比阿特丽斯的存在却使他无比安心,最终马丁在海浪的推动下与丹尼尔等人汇合。这次意外后,马丁获得了天使之舌的能力,能够在祈祷时以一种奇怪的语言来表达无法寄托于语言的情感。他认为正是比阿特丽斯策划了这场意外以使自身因祸得福。再到后来,丹尼尔和阿格尼丝订婚了,马丁逐渐失去了对制度化的宗教与教条的兴趣,他对这对夫妇不敢挑战共同信仰的和谐概念感到恐惧。婚礼期间,马丁结识了阿格尼丝的堂妹莉娜,二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但马丁并不希望二人此时就发生性关系,因为宗教只允许夫妻如此。莉娜则说服他这并没有什么罪过,这正是天使创造身体的原因。马丁失去了童贞,不仅如此,他的性器官还被转移到了莉娜身上,直到下一次做爱时才会再交换回来,这被称为交换桥梁,是比阿特丽斯在数千年前使用的生物技术来转世天使的结果。马丁相信莉娜和他通过桥梁交换而建立的深厚纽带,并向她求婚,但莉娜拒绝了他,她认为交换桥梁与婚姻和宗教无关。为了说服莉娜,马丁讲述了自己淹溺仪式的经历,莉娜相信马丁的真诚,但却认为那可能是缺氧与心理暗示的幻觉。马丁拒绝这种解释并认为自己在性的方面必须更加谨慎,直到他进入大学后都不曾再与他人交换桥梁。在大学中有许多无神论者,但这并不让马丁担心,他的信条的唯一固定点是对比阿特丽斯的爱,其他的一切都可以讨论。一天晚上,马丁收到母亲感染未知病毒住院的消息,起初他认为死亡与疾病的存在是比阿特丽斯的本意,但当看到哥哥平静甚至冷漠地对待母亲的死时,马丁的信仰动摇了。哥哥平静的微笑源自他相信他的祈祷使母亲往生极乐,他并不在乎她并不信仰深海教派,他不在乎别人真正相信什么,任何能够减轻他痛苦的事情就是真理,一切都是他需求的简单表达。马丁越来越亲近无神论者,只是因为他们更加诚实。他完成了自己的毕业论文,证明天使对圣约星的生态改造无意中使得一些古老的深海物种适应了淡水从而遍布全球。这份论文并没有什么可令人担心的,但另一项基于这一论文的研究则彻底改变了马丁的信仰。研究表明,一种深海物种能够分泌与天使创造的大脑中的受体相结合的胺,产生欢欣与被爱的情感。而这些物种最活跃的地方,就是海洋。马丁意识到自己信仰的来源是生态改造的副产品,第二天醒来时,他再也无法感受到比阿特丽斯的存在。后来,马丁组织了一组生物与神经化学研究人员以阐明胺的作用,他们揭示了生物化学与宗教之间的关系,这一研究遭到了公众的激烈反对与威胁。马丁不情愿地参加各种电视节目,在那里他遇到了各式各样的狂热分子与反启蒙主义者。在一次实地考察中,马丁发现了一处胺含量特别高的水池,两个老年人招待信徒们进行神秘体验并以此谋利。马丁冲向所谓的力量的中心点,向信徒喊道,这里并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有的只是生物释放出的天然药物。这一举动成功让一个小女孩离开了等待的队伍。夜里,当马丁在街道上徘徊时,他意识到他所爱的每个人和自己都最终会消失在虚无之中,这让他不知所措。一个路过男人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马丁想知道不再相信上帝的生活是不是难以忍受的,男人笑了笑说并非一直如此。马丁在陌生人的善意中重新找到了宗教曾带给他的感受,接下来他要等待天亮。

宗教与科学

《海洋》将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冲突内化并加以戏剧处理,其方式与格雷格·伊根在《短暂地重生》一文中所讲述的自传经历相呼应。根据这篇文章,伊根在温和的圣公会家庭长大,而他的哥哥在十几岁时皈依了灵恩派,其注重超自然神秘经验、追求个人属灵经历。在夜间讨论宗教与哲学时,伊根在哥哥的劝说下尝试祈祷圣灵的降临,在哥哥的暗示下,伊根感觉自己真的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他就“变成了一个认为质疑上帝的存在,就像质疑太阳的真实性一样荒谬”的人。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多年,伊根甚至可以使用从一般角度无法听懂的舌音进行祷告,虽然他不再进出教堂,但他从未放弃过自身的信仰,他从来没有特别的教义或意识形态,即使随着他对数学和科学的研究不断深入,他也觉得没有必要质疑上帝的爱。这一切都与马丁的经历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仅在于马丁对信仰的放弃源自一个外在的科学事实的发现,而伊根离开宗教的原因更内在化,他发现信仰的原因与来源一直在抵制自己的审查,当他重新思考自身信仰的可能性时,他意识到“在地球上众多的宗教中”,自己的信仰“碰巧崇拜宇宙的真正创造者”的概率微乎其微,他的信仰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就出生在这样一个文化中,是外部因素的结果。

在《谎言空间中的不稳定轨道》中,格雷格·伊根将这一原因具象化,出于不明原因,世界被不同意识形态的地理区域所淹没,由吸引子统治,人们的信仰仅仅取决于他们所在的区域。叙述者则小心翼翼地在各个区域边缘行走,避免陷入任何单一的信仰体系之中。这部小说描述了被不同信仰体系抓住并释放的体验,每一个信仰体系在信仰者眼中都是完美的,伊根在这里重述了基督教信仰与科学合理性之间由来已久的冲突,实际上构成了对20世纪90年代末史蒂芬·古尔德大行其道的非重叠权威理论的讽刺。在古尔德看来,科学与宗教分属两个不同的知识领域,科学关注实证宇宙,宗教探索伦理领域,因此可以保持分离。格雷格·伊根坚决反对这一观念,就像《海洋》中丹尼尔所说的,当“一切都是兼容的,真的。科学和《圣经》都可以是真理”时,效果也是双向的,一切都是真理就代表着一切都成为了解释的对象。在一次关于正交三部曲的采访中,伊根坦言,自己的创作就是要揭示自然主义的谬误,他们“认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在我们自己的社会中,这有时与宗教联系在一起,但我不认为这是它出现的唯一方式。”这种谬误提供了一种看似理想的模版,从而使一切适应它,而不是与之抗争。最终的结果就是不合理的事情被合理化了,荒谬乃至不道德的行为披着宗教的外衣出现,个人与外部世界的通道被关闭了,一切都在自圆其说中走向了个人需求的表达。

就像《海洋》中丹尼尔的祈祷只需要减轻自己的痛苦,消除自己的顾虑就可以了,他并不在乎母亲真正的信仰,信念由此变得专横又残忍。类似的主题也在伊根的其他作品中经常出现,在《公理》中,马克·卡佛的妻子艾米在一场银行抢劫中遭到枪杀,犯人却因为成为控方证人而仅仅只被判处了七年有期徒刑。尽管马克是一名和平主义者,但他还是渴望复仇,他知道有一种名为“公理”的植入模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个性特征、性取向,甚至宗教。在特定公理的影响下,所有人类的生命都变得一无是处,他亲手了结了罪犯,但在取下公理后却陷入到更强烈的痛苦之中,他渴望相信过去对艾米的所有爱、悲伤和痛苦只不过是一个糟糕的笑话,渴望相信艾米的死无足轻重,品尝过公理的确定性给他带来的自由之后,他已经不再能面对真实的世界,重要的是他要减轻自己的痛苦。

在《银火》中,一种名为“全身纤维化病毒性硬皮病”的传染病会导致患者感受到自己正被活活烧死,但却被冠以了“银火”的诗意名字。流行病学家克莱尔发现了一种巡回舞蹈聚会的亚文化,那些人相信银火病人是在替泪水之路赔罪,他们的灵魂正自由地走上幸福之路。甚至还有人故意传播这种疾病以鼓励更多人追寻幸福。克莱尔认为这种对痛苦的诗意化与扭曲是可憎的,他们正以信仰的更高善的名义做着最糟糕的事情却视而不见。总的来说,这些故事所采取的根本立场是,当宗教等意识形态允许人们为造成他人痛苦辩护时,只要它能够让人们对自己给他人或自己造成的痛苦视而不见,那么意识形态就特别危险。伊根对宗教的反对意见恰恰就来自非重叠权威理论给宗教所设置的自主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对于特定结果的渴望无法得到控制,以至于妨碍了人们对真相的认识:“只要你准备好面对这样的可能性:所有让你的生命有价值的事情,都是谎言,都是无意义的——那么你就永远不会被奴役。”与之相对的,格雷格·伊根相信,在科学中,尽管对特定结果的渴望也会鼓励研究人员捏造数据,或者在不合适的情况下简单地做出推论。但即使个人或团队走上了完全错误的道路,科学也具有宗教等其他形式的认识论所缺乏的自我纠正机制,最终证据的分量足以推翻旧的误解。

性别与相对主义

《海洋》除了可以被视为一个格雷格·伊根基于自身经历的关于科学解释宗教情感的直截了当的叙述外,性别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面向。就像克里斯托弗·帕尔默所指出的,伊根致力于消除性别刻板印象的看法。当马丁向莉娜讲述自己在淹溺仪式中的经历时,莉娜认为那可能是缺氧与心理暗示的幻觉。在这里,男性站在脆弱的伪科学的一边,而女性则站在启蒙运动的立场上,带来认识论的突破。梅洛迪在《翻腾深处:<索拉里斯星>和<海洋>隐喻的非人类生态学》中认为,作为角色与水的元素的女性在《索拉里斯星》与《海洋》中都使男性角色感到迷惑,以至于他们重新思考了自己与超越和认识论限制之间的关系,绘制出新的认知模式和理论框架。梅洛迪从布莱希特的论述中提取了“深度”一词,作为这种认识模式的特征,布莱希特认为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存在着一种根本无法让读者到达任何地方的深度,“深度是一个独立的维度,它只是深度——在里面看不到任何东西。”换句话说,深度不是不言自明的,不是自我指涉的,它必须在一种互动关系中才能得以显现。

在《索拉里斯星》中,凯尔文认为哈丽与索拉里斯星完全不可知,是因为他向她们提出了错误的问题,而不考虑她们之间关系的性质。凯尔文是索拉里斯星研究的专家,但却从未下降到星球的表面,他只是一个遥远的观察者。索拉里斯星的关键问题就是科学研究的观察问题,它将观察者排除在现象/他者与自我之间的动态关系之外。直到小说的最后一幕,凯尔文拜访了索拉里斯星上的海洋,海浪“先是犹豫了一下,向后退缩,然后从我手上流过”。海浪或者女性在这里摆脱了被动的作为对象的地位,而是主动参与到双方关系的构建中,这是整部小说中凯尔文唯一一次感到被迫认同任何形式的他人并想象他人的观点,从而开启了在多个相互影响的实体之间深度关系展开的可能性。在《海洋》中,同样的深度再次出现,在圣约星上,性行为并不意味着插入而是交换,桥梁的名称暗示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勾连。稳定的性别概念在桥梁交换和男性怀孕的普遍做法中分崩离析,性别不再是一个固定的属性,而是在人与人之间流动,这正是海洋的感觉。小说的最后,当陌生人向马丁提供帮助时,一种替代的可能性便出现了,海洋的感觉不必由比阿特丽斯这样的神圣存在来保证,而是可以由人际关系产生,一种团结的,母亲怀抱的感觉。最终梅洛迪抵达了其最终的结论,如水的女性的力量反对着独断式的观察,带来了自我与他者之间动态关系的认识。

基于此,格雷格·伊根所认同的女性主义是一种“男女平等、学术与个人利益的分离、诚实探索真理的理念”,他在意识到女性主义力量的同时也警惕其走向另一个极端,即在推倒一个旧有的男性中心主义霸权式话语的同时建立起另一个新的话语霸权,就像《海洋》《银火》中打着宗教道德幌子的自私自利那样,这也只是披着女性主义之名的霸权思想。在《特拉尼西亚》中,阿米塔成为极端女性主义的代表,她认为电脑是对女性的敌视,0是女性的子宫而1则意味着男性的阳具,在电脑中男性是在场的、占主导地位的、专横的,这种公然的性别歧视编码支撑着现代数字技术,她希望重新设计一种计算机,交换其中所有0与1的位置,以反对父权逻辑。这一主张令普拉比尔感到无比震惊,她沉溺在自己的逻辑中无法自拔,她根本不关心真正的计算机技术是什么样的,在存储器中0通过电容器中不存在电荷来编码,而1则是通过存在电荷来编码的,在这之中没有任何子宫与阳具的隐喻,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冒犯到了阿米塔,那只可能是阿拉伯数字的图像,而不是阿拉伯数字本身,更不是计算机,甚至所谓“性别歧视编码支撑着的现代数字技术”。阿米塔在过度引申的过程中混淆了一组概念,伊根并不否认科学实践中确实存在着以男性为中心的弊病,但讨论科学的实践如何对女性充满敌意和科学本身在何种程度上是父权制的,是有区别的。在这个意义上,格雷格·伊根触碰到了90年代末学术界的另一个领域,即广泛争论的文化相对主义。后现代解构主义认为知识不是在真空中形成的,科学家与其他社会成员一样在文化中工作。然而到了九十年代末,这一主张被过度延伸为了不存在客观现实,因而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并且是可以不顾事实解释的,他们深陷在自己既有的逻辑中,阻塞了与他人沟通的通道,完全以自我为中心而将任何反对意见视为权力对自己的压制,这最终催生了《海洋》中所批判的反智主义趋势。

结语

归根结底,从《海洋》到《特拉尼西亚》,处在格雷格·伊根批判中心的是一种自认为可以容纳一切而肆意扭曲现实的系统,它可以是宗教,可以是性别,甚至也可能是某一阶段的科学。倘若我们想要避免落入这一系统的陷阱,对于伊根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好奇与真诚:“对我来说,科学只是将好奇和真诚的态度应用于世界上的一切;好的科幻小说也是基于同样的态度而写的小说。因此,撰写科幻小说与思考科学问题及其影响的一般问题有很多重叠。”好奇,所以不故步自封;真诚,所以不妄下定论。通过对宇宙以及宇宙中力量如何作用的透彻了解,我们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真理》那样成为自己的奴隶。这是一项巨大的挑战,但总有人会“待在台阶上,等待天亮”。

Read More 

 

正文完
可以使用微信扫码关注公众号(ID:xzluomor)
post-qrcode
 
评论(没有评论)
Generated by Feedz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