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六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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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明六论

我第一次看黑澤明,是初中時用DVD看了一遍《亂》。當時對電影的故事情節印象不深(或者說沒看懂),倒是對裡面的色彩運用很著迷。日後在觀看各國電影時,黑澤明這三字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甚至十年前就買了《蛤蟆的油》看了一遍。但書裡講的電影我大多沒看過,單純喜歡書裡黑澤君講事情的態度。如今又陸陸續續補看了幾部黑澤君的作品,同時還翻了一些關於他的資料,於是隨手寫篇小文,透過他的人生軌跡來看他的作品,並與我們自己的人生相互照應,看看是否能啟發我們對人生的新感悟吧?

酥糖與劍道

黑泽明六论(丙午與明)

黑澤明,一九一零年(宣統二年、明治四十三年)三月十號於東京都荏原郡大井町1150番地出生。父親黑澤勇(軍方背景),母親黑澤縞(商家背景),是家中四男四女的老么。小時候的黑澤明家境還不錯,不但有奶媽照顧(《蛤蟆的油》開篇就講了他奶媽揹著他如廁),還完成了初中教育。他自幼敏感愛哭,所以在學校受到欺負後就一直躲在哥哥黑澤丙午(這名子是因為他於一九零六年丙午出生)身後。其兄丙午是名性格堅硬的人,在教黑澤明游泳時先是把船划到池子中間,然後一把推到水裡,等小明飽喝一堆水後再拉其上船,並問他:“你看,這不就會游泳了嗎?”

黑澤明自認智商發展得比較慢,加上他害羞內向的性格,在學校裡受到同學和老師的排擠。直到兩個人改變了他:第一位是老師立川精治,他堅持用新方法來帶領孩子,也就是啟發式、鼓勵式的教育,這讓黑澤明逐漸開始喜歡上畫畫。另一位是比“酥糖”還愛哭的植草圭之助,黑澤明宣稱植草讓他有了“保護人的慾望”,激發了他去練劍道強身的想法。同時淺草在文字上的才華也啟發了黑澤明,這或許啟發了他對文學的興趣。

黑澤丙午很久就出去工作賺錢,他曾任默片時期的電影講解員,並住在一處貧民區,跟一名離異帶娃的女子同居。黑澤明在畢業後因為想靠畫畫為生,但知道保守的父親不可能同意這個想法的。再加上他因藝術圈的關係接觸到很多左翼思想,參與日本左派很多活動,被日本的安保部門盯上了。為了不給家裡添麻煩,黑澤明就跑到哥哥丙午那邊暫住一陣子。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見證了貧民窟裡很多的生活面貌,也啟發他拍兩部關於底層人員的片子。爾後丙午在有聲電影出現之際,不知道是出於事業上的受挫還是另有原因,自殺身亡了。黑澤明悲痛的與父親黑澤勇把丙午帶回老家安葬。

由於繪畫事業一直沒起色,再加上他敬愛的哥哥撒手人寰。黑澤明一直到二十六歲都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沒事就在家裡翻看塞尚的畫冊。有一天他在報紙上看到P.C.L電影朝聘副導,抱著試試的心態過去面試,然後在海選中被選入當副導。其實一開始的副導工作也不好,錢不多事還多,不過當時日本片場制度是把副導當導演培養的。既然被選上當副導演,他就開始跟各類導演合作。這其中也有很多受欺負的事,讓黑澤明一度想要放棄:但他碰到導演山本嘉次郎,後者對他的提攜讓黑澤明決定繼續從事這個行業。於此同時,黑澤明也培養了一大愛好:喝酒,而且喝的都是洋酒(為了喝洋酒,他開始不停的寫劇本,這樣才能負擔的起酒錢)。

等黑澤明開始有機會執導電影時,他先提了兩個計畫,都被軍隊審查人員否決(黑澤明:我真想把這些審查人員殺光再自殺)。有一天,黑澤明閱讀到山中峰太郎的小說《敵中橫斷三百里》,講述日俄戰爭時期建川偵查隊的故事。當時黑澤明的算盤是:第一,這部作品的主角建川少尉,在二戰時期已經是日本駐蘇大使的中將,軍隊方面至少會少干涉點吧?第二,當時還有很多白俄羅斯(注意,這裡的白俄羅斯不是指今天的白俄羅斯國,而是蘇聯內戰時戰敗到處撤退的俄羅斯白軍)跟哥薩克人在哈爾濱。但這個計畫也被否決了,因為製片廠不敢讓一個新人導演一上手就是這麼大的項目。

黑泽明六论(《姿三四郎》,主角藤田進,前面被摔倒在地者)

經此一事後,黑澤明認為自己當導演無望,於是乎又開始寫一些劇本來換酒錢。有一天,黑澤明在報紙上看到一篇小說的簡介,請人購買版權(有趣的是,他那時還沒看到書本身的內容)。在經過交涉後,黑澤明的第一部電影,改編至富田常雄的《姿三四郎》,於一九四三年上映。此片一經上映就引起巨大的反響,甚至在路上黑澤明都能看到路人學電影裡的姿三四郎摔角的手段。影片雖然大獲成功,卻也產生了兩個意想不到的結果:第一,日本軍方找上了他,要求拍一部宣傳片。於是沒啥生氣的《最美》被製作出來(不過他倒是在這片子裡認識日後的太太矢口洋子,也因此黑澤明對這片情有獨鍾)。其次是因為《姿三四郎》大火,東寶要求他拍攝《姿三四郎》的續集,黑澤明頂不住壓力去拍,然後評價很差。在他後期的作品也再沒有拍過續集,因為黑澤明本來就很反對“續集”這種在創作上偷懶的形式。

黑澤明的出線,除了小津等人保駕護航外,當時蓬勃的電影業也必不可缺。要知道那時可是一九四幾年,老百姓除了電影外在也沒有其他更主流的娛樂活動(去舞廳算嗎?),所以電影導演擁有極大的引響力與話語權;而蓬勃的電影市場,讓導演跟製片方不太擔心虧損。這就有點像八九零年代的港片,不管你導演整麼折騰,反正總有人會看。這也是為什麼黑澤明可以拍各種他個人感興趣的內容,即便上一部沒成功照樣讓他拍。這也讓黑澤明養成一個習慣:為了達到他心中的畫面,那怕停機等天晴這種浪費錢的行為也蠻不在乎。雖然黑澤明自稱要在有限的預算裡完成項目,是一件需要努力和才華的事。但再碰到更精打細算的美國電影製片時,黑澤明的隨意還是讓他們瞠目結舌;雖然黑澤明很少超出預算。

從《姿三四郎》到《泥醉天使》之間,黑澤明總共拍攝了六部片,並結識了藤田進(日後在黑澤明多部電影出鏡客串過)、志村橋(黑澤明第一男配角)外,還與原節子在《我對青春無悔》合作過。同時他還得到小津安二郎、成賴巳喜男兩位導演的賞識,認為這小夥子以後必成大器。然而這六部除了《姿三四郎》外,其他五部評價平平,並未掀起太大的風浪。直到命運又重新開始轉動的一九四八年,那個改變黑澤明和世界影史的男人,將在此年與黑澤明開始合作。

三船敏郎VS仲代達矢

年輕時的黑澤明與三船敏郎
(年輕時的黑澤明與三船敏郎
)黑泽明六论(拍攝紅鬍子時期)

關於三船與仲代誰優誰劣一直是老生常談。我們先聊一下這兩位演員的出身:三船敏郎於一九二零年在中國青島出生,其父曾在中國開照相館,使得三船對攝影很早就有興趣。他曾因身體原因未能加入日本皇軍,也未對日本軍部表示態度,倒是提及很多加入神風特攻隊的同伴時會淚流滿面…他一開始加入電影圈是希望從事攝影,曾扛著大批攝影器材爬上雪山。在受到導演谷口千吉的賞識和勸說之下,三船出演了他人生第一步電影《銀嶺之巔》,並最後受到黑澤明的注意和賞識。

仲代達矢,於一九三二年出生於東京都黑木區五本木,從小父親早亡,母親曾在律師事務所當別人的小三。他回憶在東京遭受空襲時,手牽隔壁家女孩避難時,跑到一半才發現只牽著一隻手。爾後他加入了俳優座,先從舞台劇演員開始。從業之初,仲代就給自己訂下了兩條原則:第一,他不跟任何片廠簽約。雖然這樣收入會大大縮水,但他可以隨心選擇自己感興趣的項目。第二,一年有一半的時間演電影,另一半的時間演舞台劇。雖然舞台劇俳優座常常不賺錢,有時候還得倒貼錢,但仲代仍樂此不疲的參演各類舞台劇。

黑泽明六论(《泥醉天使》裡的三船敏郎與志村橋)

三船敏郎和黑澤明的第一次合作是《泥醉天使》。當時東寶為拍片製造了一個大泥灘,出於節省成本的考慮,他們希望黑澤明用這個背景再拍一部電影,黑澤明盯著這個泥灘,就開始構思出一個充滿悲劇英雄氣質的黑幫混混,並同時構思一名和藹善良的醫生與之對照。與植草討論劇本時,寫著寫著就改成一名爆脾氣的無執照肺結核醫生。在構思這名黑幫小混混時,黑澤明腦海裡就浮現出三船敏郎的身影。於是他堅持要請三船出演這個新的角色,傳言還說黑澤為三船加寫了戲份。

黑澤明第一次跟仲代合作的時候,則是在電影《七武士》,仲代飾演一名路過的流浪武士。就這短短幾秒的鏡頭,黑澤明硬是要仲代來回走幾十遍,走到攝影棚人員都開始埋怨,而仲代也對此事感到非常羞恥。於是乎當黑澤明要拍《用心棒》並請仲代當反派主演時,仲代滿日本的逃跑,最後在一家旅館被黑澤明截胡到。黑澤明直接問他為何拒演,是因為劇本不滿意嗎?仲代談起第一次合作的經驗,黑澤則回答說:“喔,我記得那件事,也正因為那件事所以我決定請你來演。”

如果要談起三船跟黑澤明合作比較有名的趣事,大概是拍攝《七武士》。那是個冬天,三船敏郎在泥濘的水塘裡又是跑步又是揮刀,而他自己只穿了一件鎧甲跟褲襠,據說一演完片場人員就拿毛巾裹著三船回溫取暖。而且黑澤明還特意囑咐攝製組,要對三船的屁股進行特寫。另外三船平時很和善,但酒品不好又很愛喝,一喝完酒不但開始亂罵人,而且還常常酒駕(估計當時的法律還不健全)。有一次下班喝完酒橫衝直撞,還是黑澤明突然現身把三船嚇醒,才險些沒釀出禍端。

而仲代呢,則是他在六零年代跟黑澤明合作,演一系列古裝片的同時,他還應了日本另外一位知名導演小林正樹的邀請,出演當年知名的反戰作品《人間的條件》。正因為仲代在六部《人間的條件》(其實應該算三部,一部電影分上下兩段)和黑澤明的《用心棒》、《天國與地獄》、《樁三十郎》這“六部曲”,讓仲代成為既三船敏郎之後最炙手可熱、最具國際知名度的日本演員了。另外仲代在出演《樁三十郎》時,黑澤明把一條水管藏在仲代的衣服後面,且在未告知三船後拍攝這最後一幕。當三船把刀劃過仲代時,那狂噴的紅色血液不但嚇到了三船,也差點讓仲代整個人飛出去(因為是強力水槍)。

黑泽明六论(遠景是三船敏郎,左邊穿條紋衫的正是仲代達矢)

如果要談及三船敏郎的代表作,我認為是《用心棒》。雖然在知名度上,《七武士》跟《羅生門》要遠遠大於《用心棒》。《用心棒》不同的地方在於:一,黑澤幾乎是為三船量身訂製這部電影,故事也極具英雄色彩。二,三船敏郎在這部電影的表演,譬如走路時的聳肩,把手收進衣服這兩個動作。不但啟發了《荒野大鏢客》裡克林·伊斯伍德,也風靡了當時全世界的電影圈。三,三船敏郎向來以敏捷有力的肢體動作聞名於世,而揮舞刀劍也需要好身手才好看,所以這部《用心棒》成為我心中最能代表三船的電影作品。

黑泽明六论(《切腹》裡與丹波哲郎對決的場面)

仲代達矢公認的代表作則是小林正樹的《切腹》。第一,橋本忍的這部劇本有很強烈的話劇性。這對富有舞台經驗的仲代來說是小菜一碟。第二,與強調畫面會“動”的黑澤明不同,小林的鏡頭更多的是一種靜態特寫,更能捕捉仲代這種細微的表演。甚至連對決的動作,仲代擺架式的時間要多於劈砍等動作。第三,腳色從前期快樂的父親,到中期落魄失魂,最後忍氣吞聲,一心想要復仇浪人武士,這三段具有強烈的戲劇性;而仲代在這些細節的細膩的處裡,讓津雲半四郎在螢幕上活了過來。

根據黑澤明和仲代達矢自己的說法,三船敏郎是那種一到攝影棚就能帶動氣氛的演員。他有強烈的個人風格,雖然套用到各類腳色都不會突兀,但也因為個人風格明顯所以比較適合直觀一些、具有象徵性的角色上。而仲代則適合處裡更為複雜,體現人性的幽微之處的演員。他的表演細膩,對角色心態的變化掌握的尤為巧妙,更適合表現一個角色因戲劇衝突而產生的前後變化上。

三船敏郎跟黑澤明最後一次合作,是電影《紅鬍子》裡,他飾演一名仁醫,爾後兩位就一直沒有合作。另外三船很早就成立自己的影視公司,甚至還嘗試當過導演(作品名為《五十萬人遺產》,不過由黑澤明幫忙剪輯)。另外與國外的電影圈保持不少合作,出演過《龍虎群英》、《中途島戰役》等作品。他晚年也嘗試與黑澤明聯繫,希望能繼續出演黑澤的電影,但黑澤都已“啟發不了藝術靈感為由”拒絕了他。這裡必須說清楚,黑澤明與三船敏郎並沒有矛盾。根據黑澤和子的說法,他們始終保持著堅定的友誼。

相較於三船在事業與金錢的成功,仲代顯得更藝術家一點。他不但常常出演舞台劇,並且從電影的收入來反哺舞台劇的開銷。更有甚者,他因為自己沒事跟人打麻將(仲代說是為了跟攝影棚人打好關係)或跟別人打賭注,時不時就叫他太太抵押子還債。不過仲代於一九七五年與夫人共同成立了“無名墊”,以培養演員為宗旨,倒是獲得了不少的資助。而他在七零年代為黑澤明導演“救火”出演《影武者》和《亂》,雖然使仲代與平時頗為要好的勝新太郎結下樑子(詳情看後文),但也為他在世界電影的圈子裡,留下一道華麗的重筆。

黑澤明、小國英雄、橋本忍和“一槍定稿”

黑泽明六论(左邊橋本忍,右邊黑澤明)

黑澤明雖然一開始是以編劇出道,在東寶擔任好一陣子副導演後才開始手持導演筒。而且根據他自己的說法,當副導演時錢如果不夠用,他就隨便寫些劇本來換更多錢(而且大多是酒錢)。但當黑澤明與三船獲得越來越多關注時,對於提升編劇水平這一事,黑澤明開始嘗試其它的辦法。

身體不好的橋本忍,曾因緣巧合與老一輩日本電影人伊丹萬作學過一些寫劇本的原則。在經人引薦下,橋本忍透過對芥川龍之介的名作《竹林裡》的改編,認識了黑澤明跟小國英雄。在改編這部經典的短篇小說時,為了達到一般電影劇本的長度,他們決定把芥川的另一篇《羅生門》從中切斷然後放置首尾,並以這篇的標題來作為電影的名子。《羅生門》剛開始在電影上映時其實反應不大,有可能是因為黑澤明翻拍的是日本家喻戶曉的經典名作;但對於海外的觀眾可不是這麼回事。在導演和製作人完全不知曉的情況下,有友人拿這部片子到威尼斯參加影展,並勇奪金獅獎。本來黑澤明還因為這部片子在日本反響不好,正在為下一部電影該怎麼籌資發愁呢,就收到賀喜的電話。

黑泽明六论(“第一男配角”志村橋和《生之慾》)

可能是因為他們都是從戰火裡走出來的,黑澤明在構思下一部電影時,突然想到:如果一個人知道他的死期,那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此人應該怎麼選擇度過呢?有了這個想法後他就開始找另外兩位討論。此次創作他們的合作模式變成:黑澤明先訂下主題,然後跟橋本忍先寫各自的橋段,最後再請小國英雄對這些劇本進行意見指導(本來橋本忍一直吐槽這種模式,因為他們倆在寫時候小國“師爺”在旁邊看英文書。但他們請小國開始一起寫時,橋本忍很快就後悔這個想法)。這種先有骨架(定主題)、添肌肉(腳色設定、場景規劃、情節安排)、後為其添加皮膚毛髮(演出時所需注意的細節,包括服畫道等),橋本總結為“劇本先行”。當電影完成後,這部《生之慾》再一次獲得成功,這也讓黑澤明對橋本忍更有信心,不但提升了他的待遇,同時也授權讓他去訂製下一部電影的主題。

有可能是《羅生門》在海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黑澤明開始構思一部更具日本特色的作品。他腦海裡出現切腹的畫面,並想以這個主題寫劇本。橋本忍也同意這個計畫,派了兩名助手去圖書館收集材料。誰曾想只因古日本吃飯問題,橋本忍堅辭放棄原來構思的故事(不過橋本忍後來把這個故事改編了一下,就變成小林正樹的《切腹》了)。黑澤明在暴怒之後,開始思考其他的拍攝方向。突然有段關於流浪武士的故事吸引他的注意。根據調查,古代的日本農民會請浪人幫他們保衛農村。有了這個想法後黑澤與橋本又開始收集資料,最後定下《七武士》這個主題。《七武士》不但在劇本創作時歷盡艱辛(黑澤明跟橋本忍再構思角色時,橋本常常外出觀察路上行人,而黑澤明則是手捧一大疊草稿腹案來構思腳色),拍攝的過程也很辛苦。

黑泽明六论(《活人的紀錄》,三船扮的老人)

由於這三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讓黑澤明信心十足,於是乎他決定挑戰一下當時在日本頗為禁忌的話題:核子彈威脅。於是一名一心想要去巴西買地,好躲避核戰戰火的的日本老頭就這樣構思出來。《活人的紀錄》上映後反應極差,黑澤明解釋為:就跟電影裡老人的家庭成員一樣,當時的日本人選擇逃避這個問題,這是這部電影失敗的主要原因。

有可能是因為這次的失敗,又或者黑澤明想用別的模式來創作劇本,於是乎黑澤、小國、橋本這黃金三搭檔開始分崩離析,橋本忍帥先離開黑澤明的創作團隊,小國英雄則是陪黑澤明到八零年代。且與以往的劇本創作不同,黑澤明開始採用“一槍定稿”的形式:由黑澤明提出故事的主題後,由多名編劇根據這個主題寫劇本,然後黑澤明直接採用其中一個劇本。這樣在創作的過程中少了很多環節(對情節的推敲,角色的構思等),同時也有效率的多。橋本忍認為黑澤明後來的劇本都很糟糕;除了簡潔明快的《用心棒》和頗具社會意義的《天國與地獄》外。至於黑澤明後期的代表作《影武者》和《亂》,橋本則認為劇本散漫且沒有章法,看到一半就受不了走出去。至於《夢》他則認為是黑澤明的“天鵝之歌”,因為是夢不需要邏輯,還嘴下留情了些。爾後的《八月狂想曲》和《裊裊夕陽情》橋本忍直接忽視。

關於橋本忍的觀點,我覺得有以下幾點問題:第一,不可否認的是,黑澤明在跟橋本忍合作時期,推出了他早期的代表作《七武士》。但這就代表橋本忍對劇本的觀點完全正確嗎?橋本忍的劇本特色就是結構複雜,內容層層遞進。不論是《七武士》裡從村里出現強盜→村長決心請武士→開始湊集七名武士,並由勘兵衛做領導→勘兵衛開始帶領村民去建設防禦工事→與流寇對決→流寇趕跑,七武士死了四個→農村人民歡慶豐收這一系列排序,讓觀眾能很直觀的看到這件事情的發展流程。同樣的敘事手法在《切腹》的層層遞進,製造並烘托懸疑上也有很大的效果。這樣的劇本的確有很清晰完整的敘事邏輯,但他同時也限制了電影的情緒和想像力的發展。以《德爾蘇·烏扎拉》為例,因槍殺一頭老虎而喪失狩獵能力,這在邏輯上根本就說不通,但我們同樣能感同身受;另外就是《影武者》裡的篠原之戰,士兵們向送死一樣朝著織田信長的火槍陣上衝,這既不符合史實更不符合邏輯,但在情緒的渲染上卻非常有力。

其次,橋本的劇本或多或少都有點過於沉重,娛樂性不高。不論是《生之慾》、《七武士》,又或者是小林正樹的《切腹》、《奪命劍》,野村方太郎的《砂之器》,甚至是黑澤明晚期的作品《電車狂》(橋本說自己沒太多參與,反正不成功的都跟他沒太多關係),都是以探索人性為主題,描寫的內容充滿著現實主義的色彩(就是大量的細節),且帶點“物哀”這類對現實的不滿與傷懷。但對黑澤明來說,電影得先“有趣”,所以他在中期才會創作出《用心棒》、《戰國英豪》這類輕鬆詼諧的劇情,晚期拍攝《夢》、《裊裊夕陽情》這類高度感性、高度私人化的作品。對於中後期的黑澤明來說,電影從一本小說逐漸演變成一幅畫(而且我高度懷疑他受到塔可夫斯基的影響),而劇情只是一個環節,不是決定勝敗的關鍵所在。更何況,編劇出身的黑澤明,自己又不是不會寫。

曾經有人跟橋本忍說:“就算沒有你,黑澤明一樣會揚名世界。”橋本忍一開始很憤怒,認為這是對他工作的汙辱,於是乎對那些沒有他參與的作品裡,橋本只有對《用心棒》、《天國與地獄》、《夢》等評價還不錯外,其它要嘛很差要嘛更差。然而黑澤明可沒時間管他,憑藉著一己之力維持日本電影業最後的榮光,這種到死之前還在奮鬥、不停創作劇本的精神,我想就這點來說橋本應該還是很佩服黑澤君的。

另外說來奇怪,黃金三人組的小國英雄、黑澤明、橋本忍這三人裡,身體最差,最充滿負面情緒的橋本,反到是活著最長(一百歲)、最久(二零一八年逝世)。

黑澤明VS西方電影圈

黑泽明六论(電影《紅鬍子》的拍攝現場)

做為“世界的黑澤”,他的出海必然是水到渠成。在完拍攝《紅鬍子》(與三船合作的最後一部)後,黑澤明在報紙上讀到一條新聞:一輛美國火車出軌後引發重大的交通事故。這則新聞引請了黑澤明的注意,還啟發他新片的靈感。於是乎黑澤明開始收集材料,準備拍攝一部電車出軌為主題的電影;但在構思劇本的過程中,因總總問題擱置了這部暫名《暴走列車》的拍攝計畫。此時,一位來自二十世紀福克斯,名叫Elmo Williams(埃爾默.威廉斯)的電影製作人,從大洋彼岸遞過橄欖枝,希望請黑澤明拍攝一部關於珍珠港事件的電影。

在拍這部之前,埃爾默已經完成了二次大戰巨作《最長的一天》,並獲得了口碑與票房的雙贏。秉持著乘勝追擊的心態,埃爾默第二部電影想拍著名的珍珠港事件,而他的首選也就是世界知名的黑澤明導演。由於《暴走列車》的拍攝計畫被強行擱置,黑澤明同意了製片方的委託,並且在東京的酒店裡開記者會,向外界宣告此事。

此片本來很有可能是黑澤明成功出海的第一步,但由於三個原因,導致片子被臨時更換導演,最後日本部分由深作欣二來完成:

首先是認知問題。在七零年代的美國,電影是由製作人控制預算,所以在製片的過程中製作人的地位要高出導演一些(柯波拉曾吐槽說,在拍攝《教父》時,受到製片方各種的騷擾和制約,就是這種製片人制度導致的)。而日方電影,整個製片廠裡電影導演最大,導演常常會超出預算,甚至為了等天晴就停機幾天這類操作。這對以資本操作為主的好萊塢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在製片過程中,資方過於干涉黑澤明,也導致他產生了極大的逆反心情。

其次是出發點的不同。對黑澤明來說,《虎!虎!虎》是一部以三本五十六為核心,講述他如何在美日的夾縫之間求存的故事。山本明知日本是惹不起美國,但礙於自己日本軍人的身分,硬著頭皮也得發動珍珠港偷襲。這一矛盾心情,正是黑澤明著迷的戲劇衝突點;然而與埃爾默等美國資方不同的,是他們更看重美軍在遭到偷襲後奮起反擊,最後打贏戰爭的心態和氣勢。同時埃爾默也想把當時最先進的寬屏投影,環繞音效等新技術全都用在這部片子裡。所以在製作過程中,對黑澤明的限制自然就多了。

最後才是田草川弘所言的,因為翻譯青柳在溝通問題上不夠細心,導致製作雙方在產生嚴重的衝突時,沒能得到有效的解決。埃爾默等人天天看黑澤明帶著一群不專業的演員在片廠晃來晃去,時不時還帶著他們到處吃喝玩樂(但他不知道的是,黑澤明很有可能是想要用這種方式來培訓這些業餘人士,以此達到他想要的氛圍和解果)。

黑泽明六论(《電車狂》)

二十世紀福克斯以黑澤明患有精神病為緣由,直接把他踢出製作圈;更有甚者,他們還買通醫生,給黑澤明強制打鎮定劑。黑澤明也與埃爾默徹底翻臉,多年過後他去美國領奧斯卡終身獎時,面對埃爾默的招呼直接扭頭就走。當然,埃爾默也是背黑鍋的,因為要阻止這件事的,其實是當時二十世紀福克斯的總裁之子Richard D. Zanuck(理查德·D·扎努克)。

黑泽明六论(阿爾謝尼耶夫(右)與烏扎拉(左)在西伯利亞的凍土上)黑泽明六论(另外一張劇照)

黑澤明也因為這件事,對好萊塢產生了不信任感。沒過多久,他就聯合小林正樹、市川崑、木下惠介等另外三位導演,成立“四騎士”這樣一個導演組織,希望能重振低迷的日本電影。不幸的是,這部以黑澤明抵押房子為賭注,改編自三本周五郎的作品《没有季節的小墟》的彩色電影《電車狂》,最後以票房慘敗告終。雖然對貧民群眾的關懷為出發點,並獲得天主教人道精神獎的《電車狂》,如今看來不失為一部藝術佳作。但當時失敗的市場表現,嚇得其他製片公司不敢再找他拍戲,導致黑澤明選擇自殺。黑澤家的人發現導演躺在浴缸,並且劃了好幾十刀、血流滿地。導演最終被救活,並獲得了來自另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的幫助。

蘇聯對藝術電影的支持是無庸置疑的。不論是為了政宣或者藝術創造,蘇聯對導演都是相對寬容的。出於對黑澤明的熱愛與尊敬,他們請黑澤明來西伯利亞拍攝一部類似紀錄片的電影,《德爾蘇·烏扎拉》。片子內容取材自一本紀實文學,講述一名沙俄時期的軍官阿爾謝尼耶夫,在探索西伯利亞的時候,受到當地赫哲族獵人德爾蘇·烏扎拉的幫忙,成功穿越叢林並存活了下來。爾後烏扎拉誤殺猛虎,害怕自己無法在叢林生存,並在阿爾謝尼耶夫的邀請下去城市居住。無奈烏扎拉無法在城市生活,最終選擇死在叢林裡為結局。這部電影不但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同時也算是黑澤明對俄國藝術的一次反哺吧,畢竟他酷愛俄國文學,曾翻拍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高爾基的作品。

《影武者》的夢境部分
(《影武者》的夢境部分
)黑泽明六论(《影武者》的草稿圖,旗幟上的家徽就是武田家)

當《德爾蘇·烏扎拉》取得巨大成功後,黑澤明就開始構思第翻拍莎士比亞的名作《李爾王》。但他構思的電影太過龐大,得提前先拍一部預算比較少的電影,來為日版《李爾王》募資。思來想去,他最後選擇了在戰國時期,擁有悲劇色彩的大名武田信玄為藍本,寫下充滿了歷史幻想的劇本《影武者》,並為之畫了大量的分鏡圖。但不論是日本《李爾王》還是《影武者》,其龐大的預算,使的黑澤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投資方,去完成他心目中的史詩巨作。正當他一籌莫展時,《教父》、《現代啟示錄》的導演柯波拉訪日,在得知這一情況後,拉上他的好友盧卡斯(《星戰》的導演兼製片人)一起為黑澤明募款,讓黑澤明得以先拍攝《影武者》。

在製作這部電影時發生了兩件大事:本來按照黑澤明的鏡頭腳本,他希望找當時因《座頭市》而成名的勝新太郎,其矮胖的體型也比較符合武田信玄在歷史上的形象。雙方開了記者會,勝新也很高興有這次的合作機會;但由於成名已久,勝新太郎並不太聽黑澤明的指揮(甚至原本計畫演影武者的勝新的哥哥,因嫌棄黑澤明太囉嗦,直接拒演)。勝新不但拒絕排演、甚至在攝影棚裡找個隨身的攝影師邊演邊拍,搞的黑澤明不厭其煩。最後在一個下雨天,黑澤明直接讓勝新太郎坐著專車走人,還不慌不忙的找上了老搭檔仲代達矢。本來計畫兄弟合演的電影,也因這一事件變成一個角色演兩遍,並透過後期把他們倆拼再一起。

另外就是在拍長篠之戰時動用的三百匹馬匹。根據野上照代的說法,他們從屠宰場攔截了三百匹要宰來食用的肉馬。在拍攝的過程中,由獸醫提前注射大量的鎮定劑,希望拍下馬兒跑著跑著就倒地的畫面;然而未曾想的,馬在注射完後沒過多久就倒了,所以黑澤明始終都沒拍到他心中想像的畫面;同時馬匹巨大的身形,在倒下的時候引起躺在地上的群演的恐慌。然而黑澤明一句“死人是沒有動作的”叫他們別動,讓他們火冒三丈,甚至直接現場抗議。不過到最後,黑澤明還是收集到足夠的素材;畢竟他是一名以剪輯出名的導演,實在沒拍到也可靠剪輯。

黑泽明六论(身後就是五億日圓的仲代達矢)

這部電影上映後獲得巨大的成功,也為黑澤明的“日本李爾王”鋪平的道路。當《亂》開始提上議程,並且還是由仲代達矢出演。也許上一部《影武者》發生太多風波,這次《亂》的拍攝相對順利很多。黑澤明為了拍出火燒天守閣的效果,他直接花了五億日圓搭建了一座建築,並且直接放火燒。他還跟仲代說:“這次的演出必須一次完成,如果失敗了那這五億日幣就沒了"。當濃煙剛起來的時候,大家沒看到仲代走出來,連黑澤明都想要請消防車先灑水滅火;當仲代飾演的一文字秀虎緩步的走出來後,全部人都屏氣凝神,直到仲代走完階梯,背頂著因高溫燒出來的水泡倒下來後,才算完工。

《影武者》獲得了第三十三屆戛納電影節的金棕梠獎,而《亂》則是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導演的提名。

由於黑澤明中期的電影具有巨大的影響力,不論是啟發《星戰》的《戰國英豪》、《荒野大鏢客》的《用心棒》,都深深吸引著全世界的電影人、尤其是美蘇兩國製片人的歡喜與欽佩。所以當他們得知黑澤明鬱鬱不得志時,都很即時的伸出橄欖枝,希望能幫助他們心中的偶像繼續拍攝新片;而黑澤明也不負眾望,不但加強了在《電車狂》裡開始出現的對色彩的探索,在劇本的撰寫上以原有的名著或傳說為基礎,稍加改編就搬上螢幕。此時對黑澤明來說,電影就像是一幅碩大的畫卷,把他心目中的畫面用電影的方式呈現出來。在巨額資本的協助下,他透過電影與蘇聯導演謝爾蓋·邦達爾丘克和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致敬(他見過後者,並有合照)。此時的黑澤明與其說是一名偉大的電影匠人,不如說他是用影像寫詩的詩人;而這首詩的句點,就藏在下一部的製作。

晚年三部曲

黑泽明六论(奧斯卡頒獎裡上,左邊Billy Wilder,右邊John Huston)黑泽明六论(晚年的黑澤明)

在經過《影武者》和《亂》的巨大成功後,黑澤明突然改變方向,把自己的一些夢境整理出劇本,並以八個小故事做為他下一步電影的內容。正如前文所說,此時的黑澤明不太在乎電影劇本是否精巧絕倫,他更注重的,是描繪人生的感悟。於是乎夢的第一篇〈太陽雨〉,就以小男孩偷看狐狸出嫁,最後惹惱狐狸,並迫使小男孩切腹為開篇。這樣的劇情是否有深意,就單看你怎麼解讀。畢竟每當布努埃爾聽到各種對《一條安達鲁狗》的各種評析後,總是以嘲笑的口吻來諷刺這些評論家。

在製作這部電影的時候,黑澤明想起自己年輕時對繪畫的熱情,尤其是梵高的熱愛,所當馬丁·史柯西斯拜訪黑澤明時,看著眼前這個嘮嘮叨叨的義大利矮胖中年人時,他突發奇想請馬丁來飾演梵高。於是乎馬丁就在不停的絮叨中化妝、快速出演、然後又在絮叨聲中卸妝坐飛機回紐約。整個過程既沒有排練,也沒有回頭看成片,這也給黑澤明一次深刻的映象。另外這部電影首次請黑澤明的女兒黑澤和子做服裝顧問。

黑泽明六论(“胖”梵高)黑泽明六论(黑澤明在歐洲的作品展)

也許是因為年歲和精力這兩個問題,即便他很想拍一個自己版本的《戰爭與和平》,但資本方也不願意再把賭注押在這位八十歲的高齡老者身上了。所以《夢》之後的兩部片:《八月狂想曲》和《裊裊夕陽情》都採用小製作的方式來完成。如果說黑澤明版本的《虎!虎!虎》想講因為誤解而導致重大悲劇,那《八月狂想曲》則是講大家應該如何消彌悲劇所帶來的創痕。美國演員李察·基爾在裡面客串一名美裔日僑,前來與日本人一同悼念廣島的核彈遺跡;畢竟在黑澤明心中,核彈的破壞力一直深深的震攝著他,從《活人的一天》到《夢》裡的〈鬼哭〉,無處不見到黑澤明對核戰後滿目瘡痍、充滿死寂的土地的恐懼。然而他內心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又使得他拍攝了〈水車村〉和《八月》。

與此同時,黑澤明的私人生活也發生重大的變化。早在一九八五年時,小他十一歲的太太矢口陽子已經過世。此時,一九四五年出生的黑澤久雄和一九五四年生人的黑澤和子也都長大。在經過父親的考慮過後,久雄成為電影製作人,專門負責為黑澤明電影籌集資金;而自從《夢》開始加入黑澤電影班底的黑澤和子,則負責製作戲服。黑澤久雄與和子的眾多小孩,讓晚年的黑澤明充滿了的人倫之樂。他常常會在家裡拿糖果逗外孫,久而久之,黑澤明生涯最後一部片的故事就開始逐漸成型。

黑泽明六论(《裊裊夕陽情》裡,身在陋室躲避戰火的老師)

《裊裊夕陽情》故事講述著一名充滿純真和童趣的老師,在戰爭期間以悠然自得的心態,贏得學生的敬愛與擁護。這片子回憶起他小時候支持過他的美術導師,同時也回憶了自己小時候在田野接躲藏的往事吧?儘管這部電影在劇本上有瑕疵,井川比佐志和所喬治飾演的學生似乎把照顧老師、舉辦彌阿陀會似乎成了他們的工作。當然,這兩名學生可能也正對應始終圍繞在黑澤明生邊的家班和子女。

一九九六年二月五號,長期與黑澤明保持合作,被橋本忍稱呼為“小國師爺”的小國英雄病逝。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世界的三船”與世長辭。三船敏郎晚年得了器官衰竭,去探望他的人都說三船會客時虛弱得說不出話來,而且五臟六腑都已經潰爛,非常的痛苦。當三船因器官衰竭,坐在輪椅時,曾表達出想探望黑澤導演這一願望。黑澤明本來答應好的,但未成想三船走得太快,而他自己還在不停的籌劃新的電影,導致錯失與戰友見上最後一面。而黑澤明則是在聽聞三船逝世後感嘆一聲“像他這樣好的演員將不復見”。一九九八年九月六日,高齡八十八的黑澤明突然在家中感到不適,送往醫院搶救無效。

在這之前,黑澤明曾經寫出劇本《雨停了》並準備開拍。然而他的離世,致使這個電影計畫由他的副導小泉堯史完成。這部在黑澤明離世後重新動員黑家班的作品,不但獲得了第二十四屆日本電影學院最佳電影獎,也讓很多人藉由工作走出傷痛。日後黑澤和子投身電影服裝設計中(並與北野武合作過)、黑澤久雄在完成家父的後四部電影的製作後也投身別的產業,各自尋找自己的道路去了。和子曾經聽聞久雄籌集資金的困難,並與久雄當面溝通過。黑澤久雄只說了一句話:“只要能讓老爺子順利拍電影,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也許正因為黑家班的人都如此想,這樣啟發了黑澤明在《裊裊夕陽情》裡寫出那些對老師不離不棄的人吧?

黑澤明接受了宮崎駿和大島渚的採訪,也與北野武對話過。他認為動畫比電影困難,因為其流程繁瑣複雜;他認為當時的日本電影越來越沒內容,新一代的創作者沒有對學習經典下該有的功夫。雖然網上盛傳黑澤明曾對北野武說“日本電影的未來要指望他”,但北野武拍的電影論質論量都遠不如黑澤明,況且北野武不但拍攝電影,同時還錄唱片、搞綜藝、尤其更為重要的,在不少電視劇裡參演。畢竟日本娛樂產業的大頭從電影轉到電視,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事實是,早在四騎士時,電視的興盛就已經嚴重影響電影的製作和募資。要不是黑澤明能獲得國外資本,那等待他的,也是隨著日漸消亡的日本電影市場,日漸銷聲匿跡。即便他在國外有巨大的引響力,也改變不了龍困淺灘這一局面。

曾有電影放映員在九一年時,問黑澤明為何不繼續找三船敏郎合作?他的回答是: “我跟三船的合作已經到了終點。如果我們繼續嘗試,將故步自封。”就像電影裡的影武者那樣,黑澤明對市場、對社會、甚至對命運發起過最後的反抗。然而寡不敵眾,他最後還是只能選擇隨波逐流。但也因為在反抗的過程中散發出耀眼的光,使得老搭檔橋本忍都認為黑澤明“像隻不死鳥,總是極其幸運的華麗翻盤”。而他的後三部也許也是因為想明白這一點,選擇自己與自己和解。畢竟綜觀他的一生,從一個鬱鬱不得志的青年畫家,到最後成為享譽全球的電影大師,甚至因電影的關係還在歐洲舉辦畫展(他的鏡頭腳本草稿圖)。回望此生,黑澤明活的既精彩又耀眼。而這樣的人生旅程,應該是愛哭的酥糖,在夢裡也未成預見過的吧?

如何評價黑澤明

黑泽明六论(《影武者》的拍攝現場)黑泽明六论(年輕時的黑澤明)黑泽明六论(中年時期的黑澤明)黑泽明六论(晚年獨照)

作為一名世界級的大導演,黑澤明無疑是日本眾導演裡最廣為人知的。他在海外的影響力之大,以至於有一種說法:說他是最不日本、最西化的導演。證據不外乎是他喜歡翻拍俄國文學、或者莎士比亞的劇;黑澤明的鏡頭語言裡有很多快速地、動態的畫面,他的御用演員之一三船敏郎又表演的很粗曠,同時他自己又很愛吃牛排喝威士忌(在八零年代他沒錢時還拍廣告代言過威士忌)。加上他名聲鵲起的確跟威尼斯的金獅獎有點關係,所以很多人認為黑澤明並不是一名能真正表達日本“物哀”這種傳統美學的日本導演。

這些事情也都是真時並存在的,但這並不能說黑澤明是一個全盤西化的日本人。誠然,在他幼年時期,對西畫,尤其是油畫的迷戀,再加上他哥哥對西洋電影的引介,和他自己閱讀的俄國文學,讓黑澤明對西方文明有一定程度的認知和喜愛。但不可否認的是,他首先是一名亞洲人、一名日本人(而且還是左傾的),爾後才有這些額外的標籤。畢竟黑澤明小時候書法跟劍道一樣不落,爾後還開始研究日本文玩,這不就一名傳統東亞文人會幹的事嗎?

而且眾覽黑澤明的作品哩,也可以看到不少古老的東亞思想:改編自名作的《羅生門》不談,充滿東方俠義精神的孤膽俠客《用心棒》、類似勾踐般忍辱復國的《戰國英豪》、對“忠”和“義”有著深刻探討的《影武者》,甚至在他的代表作《七武士》裡,既打破了固有階級的觀念(古日本是一個階級制度很森嚴的國家),更重要的,是對那種犧牲奉獻的精神進行更進一步的思考。

所以應該這麼說,黑澤明的一生,就是二十世紀東亞人的共同困境:深耕於過往的傳統,對往日依依不捨。但又因西風過於強大,只能努力的在東西方之間找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黑澤明雖然在《蝦蟆的油》裡強調“地球村”、“世界人”這些概念,但他從不否定自己日本人這一背景,那怕在戰後幾十年內,這都是一個充滿罪惡與羞辱的代名詞。

黑泽明六论(黑澤明最標誌性的一張照片)

黑澤明死後,不光是日本電影衰弱,全世界觀眾對嚴肅問題的探討、對現實的關懷,也越來越少了。就像是三島由紀夫去軍部演講,希望日本軍人奮起卻慘遭嘲笑,最後憤怒的切腹自殺一樣,黑澤明自殺雖然沒成功,然後又拍了《影武者》、跟《亂》,但他那個時代所堅持的事情逐漸遭受秉棄。畢竟在一個社會壓力越來越大,人心越來越浮躁的世界裡,在一個充滿幻想色彩的虛構世界裡,黑澤明的電影就像是一杯苦茶一樣,逼著你去直面這些的問題:死亡《生之慾》或《活人的紀錄》、貧困《低下層》和《電車狂》、謊言《羅生門》和《惡漢甜夢》、權力《影武者》或《亂》、道德困境《天國與地獄》或《紅鬍子》等,各個直切要害,讓人無處躲償。

然而,我覺得黑澤明與其它導演最大的不同,還得是他那生機勃勃的精神力量。當東京遭到空襲後,矢口洋子看著三十多歲的黑澤明手推一個推車,笑著跟他們說要去鄉下避難。他哪時候的笑容讓矢口終生難忘,甚至還跟黑澤和子提及此事。可見在面對巨大的痛苦和災難時,黑澤明毫無疑問的選擇樂觀著活下去。

人的一生有兩次死亡,一次是肉體上的滅亡,一次是記憶裡的消亡。我相信黑澤明是不朽的,這並不是因為他得過甚麼甚麼獎,是誰誰誰的精神導師。而是當他從廢墟中走出來,還能樂觀地笑著。這份精神,將與他的作品,永傳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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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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